第558節
女帝眼底之色甚堅,不見半分消沉敗落之色。 與女帝議罷各方緊要事務,半個時辰后,馬行舟抬手行禮告退。 “天色已晚,春雨仍有寒氣,朕令人為馬相備轎出宮?!?/br> 馬行舟再次行禮:“多謝圣上?!?/br> 馬行舟退出了甘露殿后,一名宮娥捧著藥丸來到了龍案邊,小聲道:“圣人,該服藥了……” 圣冊帝視線掃去,只見宮娥捧著的藥格中,僅有一粒丹藥,而近日她每次所服皆是兩粒。 察覺到帝王的視線,宮娥將眼睛垂得更低了:“陛下,這已是國師留下的最后一枚丹藥了……” 圣冊帝的聲音聽不出喜怒:“放下吧?!?/br> “是?!睂m娥應聲,將丹藥放下,緩緩退了下去。 圣冊帝靜靜看著那枚丹藥——她的國師,的確離開得太久了。 她也曾數次催問過歸期,天鏡卻始終無歸來之意。 這大約是真的離開了。 她一直都知道,天鏡所忠于的并非是她,而是身負天命之人。 她多次詢問天鏡她的帝運是否已經不在,天鏡皆答天機不可泄露。 所以她想,天鏡只怕早已窺得天機,他根本不是在替她尋找什么“禍星”,而是在為他自己尋找下一個帝星…… 偏偏如他此等人,但凡他不愿泄露之事,無論她動用何等手段,他都不會開口。 而他此等人,向來被視作天意的傳達者,從他口中說出來的話,往往可以成為一把利劍……這樣的劍,她用過,所以深知其威力。 片刻后,圣冊帝召來了一名內侍。 著朱袍的內侍長相尋常,看起來三十歲上下,喻增離京后,司宮臺的一切事務皆是他在打理。 “國師近日又到了何處?” 內侍恭敬答道:“回陛下,昨日有信傳回,國師已行至曲州附近?!?/br> “入了劍南道……”圣冊帝似笑非笑道:“距榮王府倒是很近了?!?/br> 內侍未接話,只微微躬身,凝神等待帝王接下來的話。 “也罷,國師已年邁,既不愿歸京,朕便成全他游歷四方的意向?!笔缘廴∵^那枚朱紅色丹藥,指間微一用力:“如此,便讓護衛國師左右的人都回來吧?!?/br> 她話音落,那枚朱紅藥丸也隨之隨成了粉渣。 “是,奴稍后便去安排此事?!眱仁屉p手捧著一方錦帕,垂首遞了上去。 圣冊帝接過之際,內侍低聲詢問:“陛下,喻常侍的家中人……不知當如何安置?” “將他們帶來司宮臺,以候為喻增認尸?!?/br> 喻增行事如此謹慎,雖說將榮王府機密透露給家中人的機會不大,但試一試總沒壞處。 內侍會意,退了出去。 當晚,便有內侍冒雨來到了喻家。 喻母聽得動靜連忙迎了上去。 前來的內侍將喻增遇刺身亡的消息告知。 喻母聞言面上血色一瞬間褪盡,張了張口,無法發出清晰的聲音。 “老夫人且節哀?!蹦贻p的內侍道:“眼下還得有勞老夫人和喻二老爺隨咱家去一趟司宮臺,喻公尸身不全,之后還需二位來認一認?!?/br> 喻母紅著眼圈,有些呆呆地點頭,旋即又搖頭:“可是老二他不在家中……孩子病了,請了幾個郎中都不見好,他今日下值后,就帶著媳婦孩子去了大云寺上香祈?!?/br> “不巧下了雨,便叫人回來傳話,說是在寺中歇一晚,明日再回來!” 說著,喻母的眼淚再控制不住,又有些手足無措:“出了這樣大的事……我去找他回來!” 她要往外走時,被兩名上前的內侍攔住了去路。 “雨天路滑,出城不便,就不勞老夫人親自前去了?!睘槭椎膬仁痰溃骸霸奂易屓巳ソ佣蠣敾爻潜闶??!?/br> “也好,也好……”喻母擦著眼淚,已泣不成聲。 “那便先請老夫人隨我等入宮吧?!?/br> 喻母看起來傷心得厲害了,衣裳也顧不得換,便隨著內侍急忙忙地走了。 內侍離開之際,另留下了十余名內侍以保護之名,守住了喻家所有出入之地。 喻母身邊的婆子,慌張無比地尋來了喻廣的院子里。 喻廣一家三口根本沒有出城上香。 婆子滿臉急色,將事情說明。 “兄長出事了?!”喻廣大驚失色。 怎么會這樣?阿娘又為什么獨自入宮? “二老爺,你們快快隨我離開……咱們得逃了!那些人很快會發現不對的!” 喻廣滿心驚惑,為什么要逃?事發突然,這不明不白的,不說清楚他是不會走的! 見他一臉死犟的煩人模樣,婆子干脆不再看他,一把拉起婦人:“娘子,快!” “好……”婦人疾步去隔壁房間喊孩子,匆匆道:“邊走邊說!” 很快房中只剩下喻廣一人,他呆了片刻,趕忙也拔腿跑了出去。 婆子帶著喻廣一家,冒雨摸黑來到了喻增的酒窖中。 這里有一條不為人知的密道,喻母也是不久前才知道它的存在。 喻增離京前,曾與她有過一次密談,就在這酒窖之中。 此刻,喻母坐在入宮的馬車中,腦中全都是那晚的談話。 第459章 怎丑成這般模樣了 這些年來,婦人獨自揣著那個秘密,從未有過真正心安之時。 起初,她每夜每夜地做著噩夢,夢到自己的謊言被拆穿,夢到自己和次子再次被扔回流民窩中,乞丐堆里。 好在噩夢并未成真,二十多年過去了,她是司宮臺掌事的母親,著錦衣華服,也學會和那些貴夫人一樣焚香禮佛。她的次子雖沒什么本領,但也沾了兄長的光,在京中謀得了正經又清閑的差事,娶了善解人意的妻子,為她生下了聰慧活潑的孫兒…… 日子實在太好了,好到她已不再做噩夢,開始頻頻夢到孫兒長大后入朝為官,喻家無比光耀地傳承延綿著……而這一切,皆源于她當初撒下的那個謊。 那個謊言雖然冒險,但于她而言,實在是太值了。 每每看著眼前的一切,她都會覺得,即便再重來一次百次千次,她也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她的白頭發漸漸多了,這讓她日漸生出了一種錯覺,好似人老之后,一切都會隨之塵埃落定,除了等待老死離去,生命中便不會再有其它大的波折出現了。 直到那晚,在那酒窖中,“喻增”告訴她,他清楚地知道著一切。 她起先還試圖佯裝不解,但看著那昏暗中的臉龐和那雙沒有絲毫感情的眼睛,她心底的僥幸很快灰飛煙滅。 她雙手緊緊絞在一起,露出了一個極度不安的表情,喃喃地問他是何時察覺的。 他聲音很淡地道:【你我第一次見面時?!?/br> 婦人腦中轟隆作響。 所以,她將錯就錯將人認下時,對方也是在將錯就錯? 她有太多想不通的地方,但她不敢問了,她無比慌張地跪了下去,哭著求他看在多年的母子情分,以及喻廣從不知情,一直拿他當親兄長看待的份上…… 她求情的話還未說完,便聽他道:【你當年為貪念利用了我,我亦為貪念利用了你,你我二人互不相欠?!?/br> 她愣住,他為貪念?她和次子身上有什么值得他貪圖的? 但她更在意的是,既然“將錯就錯”了這么多年……為何他要選擇在此時言明? “喻增”很快給了她答案。 【我此次離京,未必能安然返回。我若出事,你們可以從此處離開?!?/br> 看著被推開的暗室門,婦人一時未能做出反應。 【禍事或會突然到來,為免臨時難以脫身,你們可以借此暗道提早離去,讓仆從對外稱回鄉探親即可——帶上足夠安身的盤纏,換一個身份,走得遠些吧?!?/br> 她怔住了,走得遠些?現在外面那樣亂,能走去哪里?人吃人的可怕世道她是見識過的……次子平庸,離開后,他們當真可以自保嗎? 他說“未必能安然返回”,那也未必就一定回不來吧?或許能化險為夷呢?日子還是可以繼續的吧? 婦人難以想象其中利害關系,她只知道,這一走,就再也回不來了! 她看著那扇門,如何也不甘心就此點頭。 出了這扇門,她次子和孫兒的前程,富貴,安?!y統都會消失的。 她渾渾噩噩地想著,賭一次好了,像二十多年前那樣再賭一次。 她回過神,向“喻增”表態道:【這些年下來,娘早已將你當作親子來看待……我們已然親如一家,怎好拋下你離開呢?】 她什么都不知道,但她知道她想要什么。 “喻增”不知是否看穿了她的盤算,未有多言。 他已給出了提醒和安排,至于對方如何選,他不必再去左右。 喻母選擇了留下,喻增離開后,她每日持齋念佛,祈求他化險為夷,虔誠到了極致……可是該來的,今晚還是來了。 這次她賭運不佳,好在她從一開始就打定主意只拿自己來賭,所以讓身邊的心腹仆婦提早做下了安排。 賭贏了,一切如她所愿;賭輸了……她自己承擔! 她的謀劃不過是無知小人物貪婪拙劣的盤算,但重來一次,她依舊還是會這么做。 馬車內,婦人的淚水如車外漸密的雨珠,冰涼潮濕。 下了馬車后,她看到了隱沒在夜色中高大巍峨的宮墻,那原本是她這輩子都沒機會看到的東西。 司宮臺中,喻增的尸首尚未運回,而她今夜來此的作用,也并非是為了認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