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2節
“你這廢物,還敢遮遮掩掩!” 已年滿二十五歲的康四郎君,這一拳幾乎用了最大的力氣。 康四滿臉怒氣與恨意:“你當父親不知嗎,我舅舅的部從昨日便早你一步回來了,他親眼所見,是你在陣前耍弄威風,不聽勸阻,執意聽信了那魏叔易的說辭,由此中計,才害死了舅舅!害得此次任務失??!” 他母親是洪家女,他口中的舅舅便是洪郴。 “不是的……我的確中過魏叔易的jian計,不慎被對方挾持,但洪將軍并未答應交換,之后是因他們有了援軍……” 康四一腳將要爬坐起來的康叢再次踹倒在地:“遮掩不成便想狡辯!有援軍又如何?若不是你中計被他們拖延了時間,還愁殺不了他們嗎!” 康四似乎猶不解恨,一腳接著一腳踢下去:“……你這掃把星死便死了,橫豎對康家也無用,但你卻還要連累我舅舅!” 康叢倒在地上抱著頭,染了血的牙關都在發顫。 沒有人試圖阻止,他余光內看到的,是那些兄長們或嫌惡或看戲的眼神。 “夠了?!笨刀ㄉ浇K于皺著眉呵斥一聲。 有一名武將走了進來,在康定山耳邊低聲說了句:“節使,八郎君帶回來的馬,似乎來自耽羅?!?/br> 耽羅盛產的除了柑橘,還有良駒。 耽羅馬匹,多年前由室韋馬匹傳入,一代代改良之下,卻仍舊保留了室韋馬匹的部分外形特征。 常歲寧自倭國折返后,耽羅星主贈了她數十匹這樣的好馬。 “我們軍中可沒有來自耽羅的馬匹……”康定山看著艱難起身的康叢,聲音沉緩地道:“你不單有本領逃脫,還有本領搶來如此良駒脫身,實是讓我刮目相看?!?/br> “父親,說不定他已經被收買了!”康四咬牙切齒地道。 “父親……我沒有!”康叢大驚失色,顧不得流血的口鼻,抬手起誓道:“兒子可以對天起誓,絕不曾背叛父親和康家!” 康定山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后,轉頭對那名武將道:“將那匹馬殺了,給將士們分食?!?/br> 剎那間,康叢周身倏然升起無盡寒意。 那匹馬是一匹難得一見的好馬,若沒有那匹馬,他只怕都沒有機會活著回來…… 他自幼得到的皆是冷眼與欺凌,說來或許可笑,他對那匹護送他回來,陪伴他死里逃生的馬,竟是稱得上感激的。 他想留住這匹馬,很想。 可他能開口嗎? 父親想殺的,真的只是那匹馬嗎? 恍惚間,康叢似乎聽到了那匹已經力竭的馬匹慘叫著無力倒下的聲響,他渾身顫栗著,再也支撐不住,昏死了過去。 等他再醒來時,已是三日之后。 見他醒來,他的母親月氏伏在床沿邊放聲哭了起來。 很快有下人端來湯藥,一并送來的還有一碟煮熟過的rou。 “這是什么?”月氏不解地問。 侍女小聲答道:“這是節使大人讓人賜給八郎君的馬rou……說是等八郎君醒后,便要第一時間送到八郎君面前?!?/br> 第429章 就是你最最景仰的常刺史 剛被扶坐起身,靠在床頭的康叢抬起虛弱的眼睛看去,渾身緊繃一瞬后,忽然側首劇烈地干嘔起來。 “快,快拿開!木生剛醒來,聞不得葷腥!”月氏連忙道。 侍女趕緊將那碟馬rou端離床邊。 康叢昏迷數日,根本吐不出任何東西來,劇烈的抽搐讓他的身形痙攣顫抖了許久,月氏在旁為他拍背,流淚不止。 只有康叢知曉,令他控制不住想要嘔吐的,并非是“葷腥”,而是巨大的恐懼與不適,以及那太過陌生、就連他自己也尚且意識不到的憤怒。 月氏極不容易才將湯藥喂著他喝下。 將藥碗交給侍女之后,月氏屏退了另一名侍女,才敢惶惶不安地問道:“木生,你告訴阿娘,你到底犯了什么錯?為何竟惹得你父親這般動怒?你受了這樣重的傷,他卻讓人禁了你的足,且不許任何人過來探望……” “我犯了什么錯……”康叢無力地靠在床頭,望著床頂,眼神有些空洞地道:“我的存在,或許就是最大的錯?!?/br> 這句話如一根長針,狠狠刺痛了月氏,她手足無措地道:“是阿娘對不住你……” 是,她曾是卑賤的奴隸,以取悅權貴武將為生的舞姬……于是,無論她如何起誓保證,節使心中對木生的血脈歸屬,始終存有一絲疑心。 后來,她又為節使生下一女,但關于木生的風言風語仍未消止,他們母子三人的日子就這樣在將就中度過著。 但之前好歹是可以將就著過活的,可是自從節使起事以來,那些郎君們和他們的母族,待木生和她的打壓刁難卻日漸不遮掩…… “分明從前不是這樣的……從前他們雖看不起咱們母子,卻也不曾這樣百般針對……” 月氏無助惶然間,一道聲音打斷了她:“現下父親要奪大勢,自然和從前不一樣了!” “父親的權勢在擴張,他的兒子們的野心自然也在變大,誰不想在這過程中脫穎而出,成為被父親重視賞識的那一個?阿兄不也是一樣嗎?他這般急于嶄露頭角,偏偏又毫無根基,不是送上門的靶子又是什么!” 大步走進來的是一名十七八歲的少女,她披著狐皮斗篷,膚色偏黑,臉蛋偏圓,本是有些嬌憨的長相,但此刻那深邃的雙眼透著凌厲,濃眉緊鎖,周身有外露的桀驁之氣,縱然在胡人女子中也極少見。 “阿妮……”月氏看到這個自幼只喜歡耍弄棍棒,再大些就開始騎馬射獵,讓她很不省心的女兒,心中沒由來地就犯怵,聲音也很沒底氣:“你兄長他才醒過來,你小聲一些……” “他闖出這樣大的禍阿娘都不怕,反倒怕我說話的聲音大了!”康芷幾步來到床邊,一雙大眼睛氣沖沖地瞪著康叢。 康叢沒吱聲。 月氏從中安撫女兒:“先讓你阿兄吃些飯食,待他有了力氣,咱們再……” 康芷:“吃什么?斷頭飯嗎!” 月氏神情一驚:“阿妮,你在胡言亂語些什么……” “我才不是胡言亂語!”康芷道:“現如今外面都說阿兄背叛了父親,害死了那洪郴!父親疑心如此之重,怎會輕易放過我們!” “再如何疑心,想來也不至于要咱們的性命吧……”月氏一顆心高高提起,臉色蒼白地道:“你和木生,到底是他的親生骨rou……” 康芷冷笑一聲:“阿娘難道不知父親是如何坐上這平盧節度使之位的嗎?” 圣冊帝登基之初,曾大肆削殺過對她不滿的藩王及戍邊武將,原先的平盧節度使也遭到了女帝猜疑,是彼時尚是平盧節度使麾下小小部將的康定山,偽造了通敵罪證,設局誅殺了先平盧節度使。而后在女帝的提拔下,一步步成為了新任平盧節度使。 因著這段許多人都心知肚明的過往在,康定山在世人眼中,一直是女帝的心腹邊將。 他一直也表現得十分殷勤聽話,凡女帝所施政令,他皆積極支持響應。有關轄地大小事,總會按時報往京師。 除了在公事上很稱職之外,他不時還會讓人搜羅美男,送入京師,獻與女帝。 誰也沒想到,這樣忠心且用心的康定山,會是第一個起兵的邊鎮大將,且選擇勾結異族靺鞨。 康芷:“他先是背叛舊主,而今又反了皇帝,怕是只有母親才覺得父親是個會顧念所謂舊情的好人吧?” 月氏手心里沁出冷汗,下意識地抓住兒子的手,壓低著緊繃的聲音,問:“木生,你好好想想,這件事上,是不是有人在刻意陷害你?我們把那人找出來,說不定便能向你父親證明你的清白!” 她的兒子,那樣盼望著能夠得到他父親的認可,是絕不會勾結外敵的! 陷害嗎? 康叢的神情不停地變幻著,喃喃道:“洪郴的確是想要讓我死在外面……” 他被魏叔易挾持時,洪郴選擇舍棄他,他彼時只覺得憤怒屈辱,但現下想來,從他與魏叔易交涉開始,洪郴的算計只怕已經開始了…… 洪郴那樣了解他的性子,卻在外人面前再三阻止他,未必不是刻意激起他的逆反心,存心想看他落入魏叔易的陷阱中…… 這一刻,康叢既恨他人,又覺自恨,他總是這樣魯莽,才會處處被人算計! 月氏滿眼不安:“是洪家……是四郎君嗎?” 康叢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時未回答,眼底起伏不定。 康芷定定地看著他:“洪家沒安好心,用腳指頭也想得出來!但最關鍵處,阿兄為何只字不提?” 她傾身上前,忽然一把揪住康叢的中衣衣領,一雙眼睛緊緊盯著康叢:“阿兄到底是怎么回來的?別說是僥幸,僥幸也需要本領的,阿兄可沒有這個本領!” 她已經仔細打聽過了,那群使臣的援軍中,甚至還有玄策軍,怎么可能輕易放過阿兄這個康家子弟? 少女的聲音幾乎咬牙切齒:“阿兄還打算瞞到何時?” 康叢就這樣由她揪著領口。 康叢脾氣暴躁,但拿這個比他還暴躁的meimei,向來是沒有辦法的。 一來這好似是一種血脈壓制,二來或許他私心里清楚,meimei的強悍,本意是為了保護他和母親,在這個偌大的康家,只有他們才是一體的。 所以,無論他如何不安,如何心驚,此刻也還是選擇了吐露:“是她,真正算計了我的人,是她……” 康芷擰眉:“她是誰?” “說話!”少女恨不能給康叢一耳光,她焦急地低聲呵斥道:“我讓銀鉤和銅锏守在外面了,你只管說!” 康叢咬著發顫的牙關:“?!q寧……” 康芷神情一滯:“那位江都刺史大人?” 見meimei突然間褪去了兇神惡煞之色,康叢的牙齒咬得更緊了:“沒錯,就是你最最景仰的那位江都刺史!” 這些年來,所有人都知道他生性好強,卻不知他meimei比他更好強百倍,且越強的人她越喜歡,于是從去歲開始,她就迷戀上了那位威名遠揚的常刺史! “我現在才明白,她故意放我走,就是想讓父親疑心我!她想害死我!” 康芷撒開手,一巴掌打在兄長頭上——力道剛剛好,醒神不傷腦。 “你在說什么蠢話!”她嫌棄地道:“常刺史要你死,當場捅死你不就結了?作甚還要借父親之手?” 少女篤定地道:“常刺史留著你,一定另有妙……另有用處!” 考慮到此刻的處境立場,康芷將“妙用”二字及時咽了回去。 “會不會是離間計……”月氏心驚膽戰地道:“她是想借你,對付你父親?” 可是她兒子何來這本領? 要知道,他們一家三口,在康家能調動的人數……還沒他們三人的手指頭加在一起多! 這常刺史該不會沒做過背景調查,不知道他們母子三人會如此寒酸無能吧? 康芷看著兄長:“難道常刺史就沒對你說過什么嗎?” “她說……若我想求一條生路……可以向她求助?!笨祬泊丝碳扰掠趾?,可是堵死他生路的人分明是她! 從放了他,再到給他的馬……她早就算準了他回來之后將要面臨的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