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1節
時間似在這一刻變得緩慢。 待常歲寧手中的炮竹燒盡時,四下響起了更多的炮竹聲。 士兵們歡呼間,有人大笑著追鬧起來,常歲寧躲避間,一只手臂在她頭頂上方抬起,虛環在她腦后,替她擋去紛雜的人流。 胡旋舞樂聲未停,炮竹聲聲,火煙彌漫,嘈雜鼎沸。 常歲寧微仰頭,看著眼前的青年。 他微垂著的眸中似映著星光,他的手臂如此一環,似環出了一方僅二人可達的天地。 他忽而無比認真地問:“殿下可曾聽過《岑君歌》?” 他自行往下說道:“其有詞云——我喜我生,獨丁斯時?!?/br> 他無比慶幸歡喜,能生在有她的這個世道之間。 常歲寧眼中溢出笑意,似同新年祈愿般道:“嗯,山長月遠,且共赴明朝?!?/br> 此非太平之年,但他與她皆行在追逐太平之道的路上,他們注定同行,即便劈山斬海,也要共赴前路。 炮竹濺起星火,隨風升騰著,化作漫天繁星,垂視著人間嶄新的一年。 第428章 他可以,但她不行 次日,初一當晚,崔璟召集了麾下心腹部將及謀士,入帳中議事。 眾人到時,只見帳內坐著的不止大都督一人,還有一位青袍少女。 這青袍少女是哪位,眾人心中很有分辨,但還是等自家大都督從中正式引見后,才齊齊施禮。 常歲寧含笑向他們頷首示意:“諸位,幸會?!?/br> 此刻她所見有十余人,其中四十歲往上的,約有六七個,而其中四人,皆是她熟悉的面孔。 這是她昔日舊部。 舊部安在,并得崔璟這般重視信任,他們雖不再年輕,但仍在最前方保衛著大盛山河,常歲寧心下之觸動,難以言表。 眾人也頗覺觸動,有生之年,能見到大都督身邊出現一位年輕女郎,實在罕見。 前年,大都督于京中芙蓉花宴上求娶被拒之事,玄策軍上下,無人不曉。 今日得見正主,大家難免心情激蕩。 是以,眾人此刻眼中的重點便在此,默認這位常刺史的出現,十之八九是自家大都督的炫耀之舉,此舉大致可命名為【是的,她的確來看我了,軍中所傳并非謠言】—— 但很快,眾人即發現,他們想得太過膚淺單一了。 他們圍坐帳內,各自說起接下來的應戰之策,有人提議守株待兔,敵不動我不動;也有人提議當設法聯合各處兵力,主動進攻,先發制人。 崔璟靜聽之下多是點頭,待眾人言畢,他看向一旁的常歲寧:“敢問常刺史是何見解?” 常歲寧看向眾人:“不知諸位可曾想過兵不血刃之法?” 眾人大多面露怔然或意外之色。 他們倒不是覺得這位常刺史不該參與進來,到底是自家大都督主動詢問對方是何見解的。 再者,這位常刺史雖只是個年少女郎,但如今卻是大盛最亮眼的那顆將星,漂亮到無可挑剔的戰績擺在那里,縱然大都督不開口,他們當中也有人好奇這位常刺史的看法。 總而言之,這位的意見,是很值得一聽的。 讓他們真正意外的是,對方竟然開口便是“兵不血刃”四字—— 這位橫空出世的少年將才,除了那將星轉世的傳聞之外,讓人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她的殺伐與“狂妄”。 須知她才在黃水洋上,殺盡了來犯的倭軍,縱是面臨異族,如此斬草除根的打法,也讓人多少感到有些畏忌…… 而此刻問起她的見解,她卻道兵不血刃? 短暫的意外后,有謀士點頭:“自是想過的,只是……” 不戰而屈人之兵,是身為謀者,最能體現自身價值的不二選擇。 但想要實施并且取得成功,卻也是最難的。兵不血刃之法,受太多條件局限,更多時候是不得不戰。 另外兩名謀士也跟著搖頭,其中一人看向常歲寧,有些慚愧地請教道:“常刺史可是已有良計?” “尚無具體良計?!背q寧看向他們:“我并無遠超諸位的眼界與智計,只是恰巧掌握了一些情報,才覺此法或可一議?!?/br> “究竟是否可行,還需依仗諸位的意見與判斷?!?/br> 那風光威名加身的少女,出乎他們意料的謙遜有禮,目光中有著坦然與尊重。 她言畢,即讓身側的一名娘子軍奉上她口中提到的情報,交給他們過目。 事實上,常歲寧起初并未打算出現在此處,她只欲將所得情報及自己的想法告知崔璟,再由崔璟與他的部下們商議,她則學一學從前崔璟對待她時的做派,做個只在背后幫忙而不搶風頭的人,以免有“鳩占鵲巢”的嫌疑—— 但那鵲,不,那崔令安卻不肯答應,拿出了雙重標準來——他可以在背后,但她不行。 在崔璟看來,她提供的一切,情報也好,智謀也罷,只當由她親自示于眾人之前,而無他代勞的道理。 常歲寧讓郝浣分下去的那些情報,看得出已經過整理,但仍然稱得上繁多,眾人單是看完,便花費了近兩刻鐘之久。 而越是往下看,他們便越是驚奇……其中大多是康定山家中及其麾下心腹部將的構成,列明了這些人的出處,性情,以及各自分屬的派別等等。 戰時,搜集敵方重要人員情報,固然不足為奇,但這么短的時日內,得到如此繁多而詳細的情報,卻一點也不常見。 有謀士試著問:“請恕在下冒昧,不知這些情報,常刺史是從何處得來?可信程度有幾分?” “因要保證提供情報者的安危,故而從何處得來,請恕我不便詳細言明?!?/br> 少女并未給出答案,但也直接而坦白。 那謀士猶豫了一瞬,也理解地點頭。 常歲寧接著道:“但我能向諸位保證的是,此十中之八九,皆為真實可信的消息?!?/br> 這些情報大多是登泰樓養在營州和東北部的暗樁提供,他們深扎營州經營多年,但常歲寧無法向這些人解釋她手下情報組織的存在,也不想讓它有暴露的可能。 情報組織的存在,一貫越暗越好越安全。 這時,崔璟正色道:“我信常刺史所贈情報無誤?!?/br> 聽得這“贈”之一字,眾人大多有所思索,是了,這位常刺史是贈予者,是好心相助他們的一方。 且大都督都已經開口了,他們也不必再試圖質疑。 信任主帥的決策與判斷,是他們玄策軍上下歷來存有的首要共識。 也有少數幾個人,有些憂心自家大都督會不會被私心沖昏了頭,但到底只是少數,未敢當面說出口。 于是眾人根據這些情報,開始認真商議兵不血刃之策的可行性有幾分。 在戰事中,情報的重要程度不言而喻,有了情報,看似滴水不漏的敵軍布防,便有了可突破之處??此茻o堅不摧的敵人,也有了可加以利用的弱點。 所謂上戰伐謀,首先要知曉對方所謀,次之伐交,也要知曉對方所交。一切上上兵法,皆與“知彼”二字密不可分,知己知彼者,注定領占先機,擁有更多勝算。 但并非所有的情報都能被善加利用,想要將情報轉化為制敵之策,往往需要苦心鉆研,實施的過程中,亦會受到諸多具體情形局限。 “諸位將軍的提議固然皆可一試……”一名謀士猶豫著道:“但若想有足夠成算,卻總歸還少了一位內應?!?/br> 兵謀之事,非一人可成。 尤其是主動謀之,想要從康定山內部攻破的話,便最好能有可用之人作為內應。 這內應之人,固然可以試著去找,或游說,或軟硬兼施,使對方為他們所用……具體人選則需要仔細斟酌選擇,至于能否成功,還需試了之后才能知道。 這需要一些時間來經營滲透,他們不缺這個耐心,但他們擔心康定山和靺鞨沒有耐心等下去,在此之前對方即有動兵的可能。 已有謀士準備從那情報名單上擇選可突破之人時,常歲寧開口說道:“我有一內應人選,可以一試。但如何發揮此人最大的用處,還需聽一聽崔大都督和諸位的看法?!?/br> 立即有謀士一喜,忙問:“不知常刺史口中所指何人?可在這情報名單之上?” 常歲寧點頭:“康定山第八子,康叢?!?/br> 帳中靜了一靜,旋即響起倍覺意外的聲音。 “康八子……如何能成為我軍內應?” “常刺史與此人莫非是舊識?” 總不能,這些情報,皆是此人提供? 但,不應該啊…… 常歲寧一笑:“來幽州的路上,剛結下的一樁善緣?!?/br> 有謀士垂首重新細看手中情報,手指一行行點到有關康叢的那幾行情報之上—— 康定山第八子,康叢,又名木生,生母乃一胡姬,傳言身世存疑,不為其父所喜,多遭排擠,性好強,不安于現狀…… 康叢是在除夕的前一晚,回到了此時康定山所據的薊州。 他手臂受了箭傷,傷口只在途中簡單地處理過,又因一路疾奔歸來,待見到父親康定山時,已是疲憊虛弱不堪之態。 但他仍第一時間下跪請罪,刺殺朝廷使臣的任務失敗,他試圖請求父親諒解。 父親無聲卻洶涌的怒氣,和幾名兄長的奚落嘲諷,讓跪在那里的康叢始終未敢抬頭。 直到他聽到父親終于開口:“洪郴死了?” 想到最后見到洪郴中箭墜馬,遭敵軍圍追而上的情形,康叢判斷著道:“應當是……” “他死了,你為何能安然無恙地回來?” 聽得父親此問,康叢猛然抬頭,對上了一雙沉冷而滿含審視的眸光。 “為父怎不知,你的本領,何時竟在洪郴之上了?” 康叢無法回答。 的確,他不是憑借自己的本領回來的,是那常歲寧放了他……但他可以說嗎?他如何解釋對方的舉動?誰會相信那常歲寧只是在“大發善心”? 他這一路只顧著逃命回來,饑寒交迫,傷勢痛楚……讓他無暇去準備一個完美的說辭。 或者說,他輕易也想不到,一個兒子,需要為他的劫后余生,向他的父親編造出一個完美的說辭。 “是我那幾名近隨拼死相護,才讓我僥幸逃脫,當時……” 康叢話剛說到一半,就被一拳打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