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9節
因為帶著他們擊殺徐正業,收復江都的人,是寧遠將軍常歲寧,而不是他這個糟老頭子。 士兵和將領之間,會因為一同拼殺打過勝仗,而建立起牢固的羈絆和信任。 他們很多人腰間都掛著寧遠將軍“開過光”的銅錢,甚至當初能夠留在江都,還是他們主動在抓鬮中“殺出了一條血路”。 那個橫空出世的少女將軍,正因超出了世俗認知的范疇,在諸多“可為旁人所不能為”的加持之下,在一定程度上,在她麾下士兵眼中,已經成為了某種奇跡的化身。 奇跡二字,會給人帶來超乎尋常的勇氣,勇氣即為士氣。 此刻士氣不振,同他們遲遲見不到主帥前來,也有脫不開的干系。 一場戰事中,主帥是士兵們最大的主心骨。 而此刻在很多士兵眼中,他們的主帥仍在潤州御敵,甚至生死未卜,自然人心難安。 所以,只要殿下能夠回來,他即便當真死在藤原麻呂手中,也影響不了大局。 這一點,藤原麻呂顯然并不知曉,這蠢東西當真以為殺了他,就能定下此戰勝負。 殊不知,他常闊算個啥? 真正能左右大局軍心的,是他閨女殿下! 藤原麻呂能想到這個?慢慢猜去吧! 常闊一點不怵,甚至眉眼間還有兩分得意洋洋之色。 “行了,不必多說了,且待明日!”常闊阻止了手下們再說下去,瞪眼道:“一個個的都把臉上的晦氣收一收,老子且還拎得動斬岫,未必就會輸給那獨眼兒鱉,不用急著給我哭喪!” 金副將欲言又止,到底沒敢再吭聲。 若是換作十多年前,那藤原麻呂膽敢要和大將軍單挑,那他且算那藤原麻呂是個人物,可如今大將軍年事已高,又有疾痛在身……那藤原小人,擺明了是趁虛而入! 他們憤怒,不齒,但局勢所迫,大將軍之意已決…… 常闊問罷老康的情形后,略微安心下來,把部下都趕了出去,喝了藥,便吹燈躺下歇息,準備養精蓄銳。 但右腿的疼痛卻讓他翻來覆去難以入睡。 他的腿疾每到冬日都格外難熬,此刻又在海上,潮冷之氣侵體,加之一直高度集中,站立指揮戰局,此刻發作得便尤為嚴重。 宣安大長公主給他的藥丸,他接連吞了好些,卻也只能稍微緩解。 常闊忍著疼痛,雙手枕在腦后,望著黑漆漆的船頂,在心中默數著時辰。 他選擇拖延一夜,并非是為了自己這條廢腿,也不是為了激怒藤原麻呂。 殿下必然不分晝夜,在全力趕來,一夜的時間,是他留給殿下趕路的時間。 戰場之上,部下與主公之間,務必要傾力協作,彼此誰都不怕死,才能打勝仗。 或許,這將是他與殿下之間最后一次協作了。 但也無妨,他這輩子還能和殿下重聚,已是莫大幸事了。 常闊按下一切思緒,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養神,直到天際微微泛起名為破曉的灰藍色。 雨已經停了。 金副將頭一個走進船艙內,親自幫常闊穿戴盔甲。 常闊將一枚玉佩交給了金副將,叮囑道:“老金,回頭代我將此物交給歲安那臭小子?!?/br> 金副將接過那玉佩,還殘留著自家大將軍掌心里的溫熱—— 所以,大將軍……這是在同他交代后事嗎? 思及此,金副將本能地對常闊接下來的話生出抗拒。 直到他聽自家大將軍道:“告訴他,讓他找他阿娘去?!?/br> 金副將:“?” 等等,歲安郎君的娘親,不是早就去世了嗎? 第400章 鼠輩安能殺我 讓孩子去找已故的阿娘……這得是怎么個找法兒?! 總不能是……殉葬吧! 金副將被這個猜想嚇得一個激靈。 縱然大將軍即將身涉險境,那他也忍不住要說道兩句了……為人父母,哪有這么對待孩子的! “他娘沒死?!背i熂皶r切斷下屬的“說道”,冷哼著道:“活得滋潤著呢?!?/br> 金副將驀地瞪大了眼睛。 歲安郎君的阿娘沒死?! 那為何大將軍要對外宣稱喪妻? 莫非是對方的身份不宜見光? 總不能……是有夫之婦吧! 金副將的腦子都要冒出火花了,面對自家大將軍口中的“后事”,心態已從“屬下一個字都不想聽”,轉變成了“求您再多說兩句吧”—— 眼看常闊要往外走去,金副將趕忙跟上兩步,低聲問道:“大將軍……此事您能否再明言一些?” 見常闊扭頭看來,金副將忙解釋道:“……如此大事,單憑這一枚玉佩,若連個名姓都沒有,屬下擔心郎君會無從找起!” 總之不是他想聽,是歲安郎君需要! 常闊冷哼一聲:“這個不用你來cao心,只要我前腳一死,那女人必然后腳便要敲鑼打鼓接她兒子回去?!?/br> 他道:“我之所以留下這枚玉佩和這句話,只是當爹的,想親口給那臭小子一個交代,也好叫他心中有個分辨?!?/br> 金副將欲言又止,神情痛苦,只覺同時有兩道重刑加身。 一是擔心大將軍的安危,二是惦記大將軍的秘密。 但大將軍不想明言,如此關頭,他若再追問,那就不禮貌了。 金副將唯有死死壓下心底的求知欲,將那枚玉佩貼身妥善藏好,并下定決心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來日方能將東西交到歲安郎君手中,不負大將軍所托。 思及此,金副將神思一滯,忽而抬頭看向前方那盔甲加身,腳步微跛的背影。 所以,大將軍選擇將此物托付給他,會不會就是為了給他一個活下去的念想,以免他之后眼見大將軍出事,情緒失控之下會失去求生欲? 金副將驟然紅了眼角。 阿點等人,都早早地等在了船艙外。 “常叔,待會兒我會盯緊他們的,免得他們暗中干壞事!”阿點眼眶紅紅的,聲音和神態都有些緊繃,約是夜里擔心到沒能睡好。 “好孩子?!背i熜χc頭,抬頭摸了摸阿點高高的頭頂:“別怕,這一戰,我們一定輸不了?!?/br> 他沒說自己一定不會出事,但他確信,此一戰不會輸。 他是這樣和阿點說的,也是這樣和眾將士們說的—— 主將戰船處在中間位置,此刻隨著常闊走出來,四面戰船上守著的士兵,皆朝常闊行禮,口中喊著:“大將軍!” 常闊的視線一點點環視著那些或老成或年少的臉龐。 此刻晨霧濃重,唯有人氣聚集之處可驅散一二??諝庵袕浡牟话矃s比晨霧更加濃重,且難以被驅散。 濕寒的濃霧伴隨著咸濕的海風,侵入每個人心頭,像是在時刻提醒著他們,此處不是他們所熟悉的戰場,這片陌生的海面上,隱藏著太多讓他們難以應對的兇險和殺機。 同袍的慘死,倭軍在海面上的有恃無恐和囂張嘴臉……種種所見,都在愈發加重他們內心深處本能的恐懼。 而現如今,常大將軍也要被迫與藤原麻呂“比試”,萬一大將軍不敵…… 忐忑與恐慌在無聲蔓延。 常闊感受得到這一切,而他有義務消解這一切。 但他不曾粉飾危機,篤言自己一定能全身而退,而是直言道:“……今日,老夫縱死于藤原麻呂刀下,卻也絕不代表我大盛要屈于倭人之下!” “自古以來,為抗擊欲亡我華夏之異賊,殉身的英雄好漢數不勝數,昔日他們可以死,今日我常闊亦可死!” 常闊面容肅正,聲音高昂有力:“我縱死,然抗敵之志不滅!” 聽著這近乎悲壯之言,四下有將士們微紅了眼睛,都下意識地攥緊了手中刀劍。 緊接著,又聽那道聲音斬釘截鐵地道:“你們要記住,今日即便我死了,卻也還有主帥在!” 主帥? 四下眾將士神情顫動,主帥會出現在此處嗎? 他們都說潤州形勢也很艱難,主帥根本無法脫身,倭賊先攻襲潤州,為的就是拖住主帥和更多兵力。 “主帥絕不會置江都與爾等不顧!”常闊的聲音更高了幾分:“老夫向你們立誓保證,三日之內,主帥必會趕到!” 四下突然喧囂起來,像是被一把火點燃,火光轟然蔓延,驅散著空氣中的寒潮。 三日內,主帥當真能趕回來?! 有士兵一手攥著武器,另只手下意識地握緊了腰間拿紅繩綁著的銅錢,眼底涌起一絲希望。 “世人有言,我常闊之女常歲寧乃將星轉世,為救世而來。我自己的女兒我比旁人更清楚,而我亦認定,此言非虛!”常闊毫不掩飾語氣里的篤定:“自揚言七十三日殺徐賊始,她凡行事之前,百官世人皆道不能!然而,她凡承諾之事,縱無人看好,她卻從未食言!” “事事皆可證明,她就是能為常人所不能!” “這一次,她既然說過,只要她在一日,絕不會叫倭賊犯境半步——”常闊一字一頓,近乎用最大的聲音道:“那么,她定然也能做到!” “爾等要做的,便是在主帥歸來之前,守好這片海域,不要敗了氣勢!”竭力高聲之下,常闊紅了脖子和臉龐,眼眶眼珠也在泛紅:“都聽清楚了嗎?!” “是!” 眾將士們齊聲高呼,舉著手中長槍刀劍相應。 有將軍屈一膝沖常闊跪下,啞著聲音大聲地道:“末將同大將軍保證,定率部下死守此處,恭候主帥至最后一刻!” 其他將領也紛紛跪下表態,立誓必會死守這片海域,絕不后退半步。 常闊眼角泛起一絲淚光,定聲道了個:“好!” 如此便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