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8節
“對了,還有你……”吉見扶一把揪住身側婦人散亂的發髻,眼中閃過渾濁的光芒:“方才才瞧見,中間竟然還有個娘子軍!看來不用等到攻進江都,便能讓弟兄們嘗嘗大盛女子的滋味了!” “到時就讓對面的盛軍見識見識,我們倭國男子的能耐!” 他話音落下,周圍的倭兵立時發出齷齪的應和笑聲。 他說的皆是倭語,薺菜根本聽不懂半個字,但無需聽懂,也能意會他們在說些什么污言穢語。 狼狽不堪的薺菜臉上現出不屑笑意,斜睨著身形矮小的吉見扶:“小小玩意兒,還想拿出來羞辱老娘,我怕你鼻孔喝水——夠嗆!” 她當時是為救下郝浣,才不慎落入了這些倭賊手中。 什么嚴刑,什么羞辱,只管來好了,她要是向這些倭賊求一句饒,她都不姓郝! 這些倭賊就算割下她的腦袋,她臨了也得啐他們一臉! 只要她不服軟,撐住了這口氣,不彎下脊梁,任憑這些倭賊使出什么手段,都休想挫傷對面的士氣! 吉見扶并聽不懂她在說些什么,但見她神情不屑,便罵道:“無知粗婦,待我騰出手來,倒要親自看看你的骨頭到底能有多硬!” 繼而,他看向被自己踩在腳下,頭發花白,卻無半分懼色的老兵,冷笑著道:“為表‘誠意’,我軍須向常大將軍獻上一物!” 雨水從灰色的天幕上方砸落下來,混著飛濺的鮮血,在空氣中蕩出一片猩紅的血霧。 很快,一只血淋淋的手,被送到了常闊面前。 阿點眼中忽然現出憤怒又心疼的淚光:“……這是康叔的手!” 康叔的左手受過戰傷,只剩下了兩根指頭,他數過的,不會錯! 阿點說著,眼淚已經滾了出來,他抬手抹了把淚水,轉身就要往船艙外走:“我要帶康叔回來,給他包扎,吃藥!” “阿點!”常闊眼神沉沉,抬手把阿點攔下。 阿點不肯再讓眼淚掉下,大聲道:“常叔,他們要打架,我去和他們打!” “大人的事,小孩子靠后?!?/br> 常闊拄著刀,右腿微顫地站起身來,神情卻威嚴堅毅:“剛好,我也有一筆舊賬要和他清算?!?/br> 當年被折磨得殘缺不全,被倭人用長槍穿透,懸掛在藤原戰船上的同袍好友,是他心底揮之不去的舊恨。 “倭人陰毒,這藤原麻呂忽然有此提議,逼您單獨應戰,定是有備而來!大將軍,您萬萬不可中了他們的計!” “大將軍,您若是……” 常闊抬手,打斷了部下們的勸阻:“我打了多少年的仗,什么彎彎繞繞看不透,哪里還需要你們來提醒!” 但是這一回,局面如此,他必須要站出去。 第399章 這是在交代后事嗎? 常闊答應了藤原麻呂想要單獨“比試”的要求。 但他有兩個條件,第一,立即釋放全部俘虜人質。第二,比試的時辰定在明日卯時天亮之后—— 前去回話的是何武虎和一名通曉倭語的軍師,何武虎嗓門洪亮,站在船頭,豎眉朝對面道:“如今天色將晚,念及你們藤原將軍目力殘損,恐天黑視物不清,我們常大將軍不愿勝之不武,特將比試的時辰選在明日晨早!” 那名軍師也中氣十足地將何武虎的原話轉達。 吉見扶聞聽此言,口中咒罵著,來到藤原麻呂面前,憤怒難當地將此事說明后,唾罵道:“……一群不知死活的東西,死到臨頭,竟然還敢逞口舌之能!” 幾名倭國軍師一時也面露不忿。 盤坐于上首的藤原麻呂,卻只是輕蔑地笑了一聲。 “常闊此人,向來擅長口舌之利?!彼溃骸笆⑷俗鲬?,有戰前罵陣這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在,為的便是激怒敵人,而彰顯自身威風。我倘若為此動怒,便是中了這拙劣的計謀?!?/br> “正是如此!”一名軍師道:“大將軍不必為此動怒,依我等來看,那常闊有舊疾在身,怕是在船上站得太久,自己站不起來了,才會借此推托到明日!” 另名軍師也譏諷道:“由此看來,不過是紙糊的老虎,不得不應戰之下的虛張聲勢而已!” 藤原麻呂緩緩勾唇,獨存的眼中有殺氣在流動:“嘴上的威風,不是真的威風,我便等他到明日……” “明日,我要讓所有的盛軍親眼看著,常闊是如何被我踩在腳下,如何向我求饒的?!?/br> 吉見扶應和一聲,暫且壓下憤怒,詢問道:“大將軍,盛軍還提出要我們立時釋放俘虜!” 藤原麻呂:“先放一半的人回去——告訴常闊,比試尚未開始,本將軍愿意放還一半俘虜,已經很有誠意了?!?/br> 吉見扶雖不滿,卻也未再多言,下去照辦了。 上前交接的人是何武虎。 吉見扶讓人從左到右,清點半數俘虜,但在點到中間的老康和薺菜時,忽而露出了一個戲謔的笑,拿生硬的盛語道:“只剩最后一個了?!?/br> “先放她回去……!”失去了左手,依舊被困縛押跪在船板上,面色蒼白,滿臉汗水的老康,聲音仍舊擲地有聲。 “先放康叔!”薺菜擰著眉,看向老康,語氣堅決:“您回去治傷,不過一夜而已,我年輕,撐得??!” 說著,她生怕這些生性殘忍暴虐的倭軍又要想出什么折磨人的花招,抬頭向何武虎喝道:“何校尉愣著干什么,還不趕緊帶康叔回去!” 何武虎被她吼的一個激靈,腳比腦子更快,上前一把扶起老康。 吉見扶抬手指著主動留下的薺菜,轉頭不知和身邊幾個倭兵說了什么,他們便一起笑了起來。 何武虎雖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但從這些刺耳的笑聲,和齷齪的神態中,也能猜到了七七八八。 何武虎麻利地替老康解開繩子,一邊頭也不抬地說了句:“薺菜大姐,你別害怕!” 他的聲音悶啞粗糙,藏著壓抑的怒氣。 薺菜跪得筆直:“老娘這輩子,就沒怕過啥!” 何武虎沒再吭聲了,扶著老康,讓人帶著那一半俘虜回去。 但他很快又去而復返。 他讓人劃著一艘小船靠近,帶著七虎等十多名士兵,在離薺菜等人所隔十步開外處停下。 面對倭兵的喝問,以及讓他們退后的威脅,何武虎毫不讓步:“你們這些倭軍不講信義,在明日放人之前,老子要親眼看著俺們的人毫發無損!” 經譯兵轉述后,那些倭兵又報給吉見扶,然而何武虎態度強勢,雙方嗆了半晌,險些動刀,最終在倭軍一名將領的呵斥下,倭兵到底還是默許了何武虎等人的行徑。 夜色降臨在海面之上,雨還在下著,砸在肌膚上,如針般冰涼刺骨。 薺菜等人仍被迫跪在雨中。 薺菜每每抬頭看向前方,都能瞧見何武虎像一尊雕塑般,雙腿跨開而立,右手握著刀,直直地盯著她這邊的動靜。 船上點了燈,隱約還能瞧見那胡須雜亂的大漢一臉兇神惡煞,好似正月里的門神。 薺菜瞧得久了,卻又覺得那張兇神惡煞的臉上,莫名又顯出幾分憨氣來。 薺菜雖然不怕,但她也不傻,她不是想不到自己女子的身份被發現后,有可能會面臨怎樣的遭遇。 此刻這尊門神在此,倒是幫她擋了邪祟,沒給那些烏糟糟的東西近身的機會。 薺菜的視線,從何武虎身上,又移到何武虎身旁站著的郝浣身上,四目遙遙對視間,薺菜倏地向手臂上還扎著傷布的郝浣,露出了一個狼狽卻暢快的笑容。 這是什么?這就是一起出生入死,從血里殺出來的同袍之誼啊……縱然今日真死在這片海上,又怎么能說不值得呢? 將何武虎等人的戒備和監視看在眼中,吉見扶怒火中燒,卻又滿眼嘲弄。 明早將人放回去又如何?此戰他們倭國必勝,他們想得到想征服想踩碎的東西,之后有的是機會! 到那時,任憑他們處置的,遠不止是這個粗鄙婦人,在彼岸廣闊的盛國土地上,更有享受不完的美酒好rou,和驅使不盡的奴隸! 吉見扶滿眼勢在必得,轉身返回船艙內。 “大將軍,倭人jian詐,毫無信義可言,只怕明日他們會……” 常闊的船艙內,金副將等部將都在,此刻仍在試圖勸說常闊。 常闊打斷他們的話:“不管他們有沒有信義,我都必須答應此事?,F如今外面什么情形,你們難道看不見嗎?” 金副將下意識地看向船艙外,回想起方才一路來此所見所聞。 放眼望去,除了傷兵煎熬的呻吟聲,各處士兵臉上更多的是疲憊之下的無望。 不安,恐懼,充斥在每個角落里。 一些年紀小些的士兵,甚至偷偷在抹眼淚。 “我們堂堂華夏國邦,與倭島之流不同?!背i煹溃骸百寥丝梢灾梅斢诓活?,但我們不能?!?/br> “若倭軍今日是借這些人質,脅迫我開國門,我斷然不會答應,縱然不顧同袍生死,卻是為守大義,無可指摘?!?/br> “但是,他們只是脅迫一個叫常闊的老匹夫,出面去和藤原打上一場?!背i煹溃骸叭绱司置?,我軍本就處于下風,我若再甘縮于后,任由倭軍虐殺凌辱我軍俘虜,人心便要散了?!?/br> “此處軍心,不能因我常闊一人而散,否則若此戰落敗,我便為千古罪人!”常闊凝聲道:“穩固軍心,亦是將領之職?!?/br> “但倭軍逼您出面,顯然是……”金副將忍不住道:“請恕屬下直言,若您明日敗在藤原麻呂手中,豈不是同樣打擊士氣?” 這必然是那藤原麻呂的算計之一! “敗也有不同的敗法?!背i熋佳蹐砸悖骸拔铱v然敗,卻也要拿出大盛的脊梁,以我性命激發士氣,縱敗也算值得!” “大將軍!”聽得這似乎抱了死志之言,金副將驟然紅了眼睛,屈膝單腿跪下,抱拳求道:“可是您若有什么閃失,誰來指揮大局!” “廢話,我即便死了,卻還有主帥!”常闊看向船艙外深濃的夜色,篤信道:“歲寧一定會及時趕回來的?!?/br> 殿下擅長推演局勢,從一開始也料到了藤原麻呂會集重兵攻打江都防御,如此,她便也必然清楚,若無她指揮戰局,此處士兵至多可以支撐到幾時。 所以,他斷定,殿下一定會及時趕回。 此處戰況慘烈,殿下未出現于人前,非是她退縮,而是她需要在后方親自布局,她所涉險境,遠超此處之險。 此次抗倭之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艱難……但他相信,有殿下在,這些倭賊便絕不可能得逞! 常闊看向金副將等人:“聽我的,你們只管安心等著歲寧回來?!?/br> 說到“歲寧”二字時,常闊的眼睛已在告訴眾人,這不是撫慰人心之言,而是真切的篤信。 這份看似“寵女無度”的篤信,于常闊而言,卻是無比扎實的。 殿下并不會帶援兵前來,但她一人,便可抵千軍萬馬。 論起斬殺倭賊,殿下是放眼大盛,獨一無二,最鋒利的那把劍。 昔日擊退倭兵的關鍵之戰,便全由殿下一人指揮。在這片海域上,論起用兵,布局,籌謀,判斷,抉擇,沒人能比得上殿下,抗倭大元帥之職,只能是殿下的。 縱然不提昔日榮耀,此刻外面那些士兵,比起他,更信重的也是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