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2節
這份民怨,借著徐正業起事之風,在鹽販卞春梁的帶領之下,很快聚集成了一支亂軍。 到底是民間勢力,亂起之初,朝廷仍未十分放在心上,直到幾撲不滅,愈發勢大,眼看著卞春梁自道州起,先后攻占了衡州,邵州,今年春日又占下潭州,舉兵攻往洞庭—— 徐正業之勢已被撲滅,反而起初不被重視的卞春梁之勢愈發壯大。 卞春梁的野心是寫在明面上的,高舉報復之旗,誓要攻入京師,推翻當下朝政。 他揚言為民請命,要為道州枉死的百姓討回公道,血債血償,因此所到之處,凡官員權貴豪強,皆被他劫殺一空。許多當地士族,家中無論老幼也皆遭屠戮,之后再連同屋宅被一把大火燒成灰燼。 若說當初徐正業尚以匡扶李氏江山之名拉攏官員貴族,卞春梁便是公然站在了官權士族的對立面,他于檄文中言【刀下殺盡貪官污吏,足下踏碎公卿傲骨,不破京畿取回公道必不折返】—— 鄭潮看得愁眉緊鎖。 滿紙血性與報復之言,決心推翻壓迫之政……此檄文拿來煽動亂世平民,無疑是極有力的。 再加上李獻此番大敗,卞春梁大軍士氣再漲,必將又引來無數人跟從效仿。 鄭潮的視線越過渡口處惶惶的人群,看向東面洞庭湖方向,心下憂慮至極。 李獻此一敗,可謂出乎了許多人的預料。 兩月前,李獻將卞春梁大軍逼出洞庭一帶,傳捷報入京,被視作扭轉局面之戰。 之后,李獻乘勝追擊,欲取回潭州,然鏖戰月余,仍久攻不下。 久攻不下,兵之大忌。士氣衰餒,便必有一敗。 八月初一當日,卞春梁大軍忽然出城迎戰,破開李獻大軍防御,一連不過十余日,便一鼓作氣攻下洞庭,并占岳州。 李獻大軍死傷數萬,節節退敗之下,勉強在荊州憑借易守難攻之優勢,才得以穩住陣型。 荊州歷來難攻,卞春梁大軍也已疲憊,此刻扎營岳州休養蓄力,而岳州城中,因卞軍的屠戮,已形同煉獄。 失了洞庭與岳州的李獻,在荊州安置下來的第一件事,便是重責軍中部將。 他認為自己分明制定了周密的作戰計劃,只因麾下將士無能,履行不力,輕易退卻,擾亂軍心,方致使大敗局面的發生。 這些士兵皆如一盤散沙,若不重責,何談軍規與軍威? 敗仗之下,士氣衰微,李獻試圖以此將軍心拔起。 在如此嚴懲之下,剛吃了一場敗仗的軍中愈發人心惶惶,如一張緊繃的弓,強行支了起來。 同樣負傷在身的李獻,此刻面色沉寒,正于營中執筆書寫請罪戰報。 荊州至關重要,他在請罪書上再三保證,會以己命死守荊州,并定會取回在他手上丟失的岳州。 收筆之際,李獻手中猛地用力,筆桿在他手中被折斷。 此次他固然敗了,但必不可能再??! 他定會親手取下卞春梁首級,以雪今時之恥! 洞庭敗訊傳回京師,朝廷上下一片震怒恐慌。 聽官員上稟岳州戰后百姓慘狀,圣冊帝亦龍顏大怒,嚴斥李獻之過。 “陛下,荊州地處關鍵,乃是攔在山南東道前最有力的一道屏障……若荊州再失,東都洛陽,乃至京師,只怕都要成為亂軍囊中之物!屆時大盛危矣!” 圣冊帝聞言勃然大怒:“大膽!” 那名官員自知用詞不當,慌張跪伏下去請罪。 但他之言雖聽來不祥,卻也是擺在眼前的事實。 圣冊帝亦清楚此一點,故而也并未自欺欺人粉飾太平,發落責難這名官員,待冷靜下來之后,即與眾臣緊急商議對策。 感受著金鑾殿中彌漫著的不安氣氛,在旁聽政的太子李智,半藏在袖中的雙手微微顫栗著。 除了卞春梁大軍的威脅之外,近來幾乎隔幾日就會有各地大大小小的戰報傳回京師,肖旻將軍也再次領兵平亂去了…… 怎么辦,大盛這是要亡了嗎? 太子心下戚懼,簡直快要哭了。 戶部的官員也要哭了。 別的官員或怒或驚或懼,而他們戶部,還要再另加上一條頭疼。 面對持續不斷的巨額戰事支出,他們真的快要頭疼死了! 湛侍郎看著面前堆積如山的催錢單子,突然理解了老師——老師動輒發瘋的精神狀態,領先他好幾十年! 每天面對這些,哪有不瘋的? 尤其是那韓國公的軍餉催要,他簡直恨不能撕碎嚼碎咽肚子里才好,打了這許久,要了這么多錢,結果憋了個這么大的敗仗,一座城池都沒拿回來,還把岳州丟了! 這不是妥妥的賠錢貨嗎? 偏偏更賠錢的還在后面,敗仗并非結束,而是意味著更多的藥材補給,更巨額的傷亡撫恤,甚至是被拉得更長的戰時消耗…… 且聽著早朝上眾臣所議,因卞春梁的兵力再度壯大,接下來免不了還要再往荊州增派兵力。 不增派怎么能行,荊州是一定不能丟的! 湛侍郎嘆著氣,縱有千般頭疼,卻也只能加緊處理。 湛侍郎翻看公務間,眉頭越皺越緊,不禁就想到了不久前江都常刺史要建官營作坊之事。 建作坊無疑是筆大支出,他剛準備頭疼時,卻聽聞常刺史在奏請中事先已主動言明,一切支出,她自己可以想辦法墊付—— 墊付……多么動聽的兩個字! 第394章 必有大戰 且這作坊若是真辦了起來,今年人家可以墊付,明年說不定就能交稅充盈國庫! 之后如能覆蓋抗倭支出,便是實打實的自給自足了! 還有先前,人家說殺徐正業就殺了,且為了縮短作戰時間,減少傷亡與開支,甚至把人引去了汴水上殺,就此一戰定乾坤……多么善解人意,多么省錢省力的殺法兒! 真該叫那些賠錢貨們都好好學學! 面對如此擅于給戶部省錢的常刺史,若非規矩不允許,湛侍郎簡直都想弄一幅畫像來,掛在戶部大堂中以旺國庫了。 現如今,能省錢的就是財神啊。 同樣在戶部任職的譚離也有類似想法,他們這一批新人格外地難,剛進了戶部做事,便遭遇了戶部最窮最難的一年。 爹娘根本不用擔心他會貪污,這么干凈的國庫,他縱然是想貪,都覺得無從下手。 且戶部為了“開源”,最近已私下悄悄聯合御史臺,打算揪些貪官來充盈一下國庫了。 從前是貪官盯著國庫,而今是國庫盯著貪官……這樣的戶部,怎么不算窮到家了呢? 如此環境下,擅于省錢的常刺史,難免叫人心生偏愛。 不過……想到抗倭之事,譚離也忍不住心生憂愁。 韓國公李獻此番戰敗,四下常提及“久攻不下,兵家大忌”這八字,而常刺史的抗倭之戰,從雙方首次交鋒開始,也有數月之久了。 不過水戰不同于攻城之戰,倭軍擅游擊,戰線拉得更長是難免之事。 只是如今大盛危機四伏,各處都緊繃著一口氣,生怕哪一日江都也忽然傳回戰敗的消息。 若當真由倭軍攻入江南之地,大盛會四分五裂成何等模樣……簡直叫人不敢往下深想。 因而,常刺史肩上的擔子,實在尤其地重,并且不被大多數人看好。 昨日,他和宋顯還聽到幾個官員私下議論,都嘆息著說江都境況不妙,不過只是艱難支撐而已,倒不知能否撐過今年…… 如今倒無人再嚷嚷著易帥了,戰事頻發,縱然換下常歲寧,也沒有很合適的武將頂上,且常家是父女二人共同御敵,好歹還有個常闊在。 在一片慘淡不安的氣氛中,今年京師的桂花,謝得格外地早。 八月末尾,城中已無桂香。 重陽將至,一場雨打落下來,已有稍許寒意襲身。 國子監里的阿無的狗窩,已將涼席換作了軟褥。近兩日喬祭酒帶狗子去釣魚時,也會帶一張小被子,把狗子裹起來,因覺得不方便,便和夫人商量著給阿無做一身衣裳穿穿。 好不容易磨得夫人答應了,喬祭酒又提起要求來,須得夾棉,面子要細綢的,最好再繡兩只酒壺在上面…… 王氏不耐煩起來:“我看你像只酒壺!” 眼看夫人要撂挑子,喬祭酒趕忙使出賣慘大法:“夫人是知道的……無絕他從小便沒了母親,早早被他師父撿了回去,如今好不容易托生到咱們跟前來,你說說……” 王氏強忍住翻白眼的沖動,轉身找料子去了。 阿無的新衣還在縫制中,年邁怕冷的褚太傅已在官袍外面系上了披風。 天色將暗之際,褚太傅下值歸來,轎子落下時,仆從舉著傘迎上去。 雨天路滑,老人最是摔不得,另一名仆從一路小心翼翼地扶著老太傅回到居院中。 步上石階,褚太傅見那盞兔燈還掛在廊下,由風雨吹打著,連忙道:“……快取梯子來,將燈摘下來!” 仆從很快取來梯子,見太傅下意識地要自己登梯摘燈,老仆嚇得不輕,忙把人攔?。骸袄侠芍?,您快七十了了,可不是十七??!” 待過完年,可就六十九了! 老仆叫小廝將燈取了下來,褚太傅接過,一邊拿衣袖小心擦拭,一邊埋怨院中下人做事不妥帖:“……若再有雨天,記得將燈早早摘下來!” 小廝一邊應下,一邊在心中嘀咕,一盞花燈而已嘛,倒不知老郎主為何這般寶貝。 褚太傅回到屋內,老仆為他解下披風后,取來了一本賬冊:“……變賣來的銀子都在這上頭了,合計有十萬兩余?!?/br> “才十萬兩?”褚太傅有些嫌棄,又道:“把我那十萬貫也一并取出來?!?/br> “您說的是私庫里的那十萬貫?”老仆愕然:“那可是您的養老銀子?!?/br> 太傅為官清正,又養著一大家子,那十萬兩是單獨刨出來,留著養老的——畢竟家里頭知了太多,太吵鬧,老太傅早年就合計著,待告老還鄉后要一個人躲一躲清凈。 這十萬兩,就是拿來躲清靜的養老銀子。 可現如今,太傅竟要將這養老銀子送出去? 又將可賣的字畫也賣了……這日子究竟還過不過了? “這些不用你來cao心……”褚太傅有些得意地哼哼兩聲:“且有人給我養老呢?!?/br> 老仆嘆氣,這話倒是不假,畢竟孫子孫女都二十好幾號人呢,是不愁沒人養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