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1節
人性惡念難除,他能做的終究太少了。 一人之力,終歸是有限的。 這一路游歷講學,與他原先的設想出入頗大,他每日也在思悟著。 次日,鄭潮即離開了這座村落,臨行前,有村民為他送上了一些秋收的果子和干糧。 此地雖有惡念,卻也有樸實與良善。一村如此,天下也如是。 所以,這天下,還是值得去救的。 鄭潮背上行囊,繼續上路。 接下來,他用了十余日時間,一路繼續南下,來到了黔州界內。 黔州不是什么富庶之地,鄭潮最初自滎陽動身,便一路南行,穿過山南東道,再過峽州,來到黔州也在南行的直線之內。 黔州境內貧瘠,遠離政治中心,常被作為獲罪官員貶謫放逐之地。 去年,長孫一族斬首的斬首,監禁的監禁,而余下未被重責的長孫族人,便被放逐在此地。 鄭潮剛入黔州,便接到了長孫家私下的邀請。 長孫一族樹大根深,且與其它四大士族不同的是,長孫家與李氏皇族歷來關系緊密,加之又曾得崔家暗中相護,故而得以保全最后一絲根基。今雖處境艱難,族人皆不允許離開黔州,但暗中仍得以維持著最基本的活動。 而黔州距洞庭不遠,由卞春梁為首的民間造反勢力一再壯大,惹得各處紛紛響應效仿,也曾幾度波及黔州,黔州因此官員調動頻繁,而新任刺史,與長孫氏有舊,暗中便多予照拂。 如此種種,才有鄭潮剛至黔州,便被長孫家相邀上門做客之事。 長孫氏一族群居之處,受朝廷耳目監視,因而見面之地,在城中一處很偏僻的別院中。 “鄭先生,請——” 入了內院,長孫家的兩名中年族人迎上來,在前帶路:“我家家主已恭候多時?!?/br> 鄭潮:“叨擾了?!?/br> 一路而來所觀,這些長孫氏族人如今雖個個身著布衣,再無往日光鮮,但舉止言行待人接物仍得體沉穩,且最難得的是,他們守序而行,可見依舊上下一心。 鄭潮在心中嘆息不止。 多少士族,包括他們鄭家,在被朝廷清算之后,族規也好,人心也罷,便就此日漸離散了,輕易很難再成氣候。 而鄭潮也能隱約察覺到,長孫氏之所以能維持現狀,與他們口中的“家主”也有很大關系。 同他們鄭氏一樣,當初長孫一族的嫡脈也盡被剪除,只有年十四以下的因律幸免于難—— 而今長孫氏的家主,便是今年剛年滿十四的長孫寂。 家中遭逢巨變,被迫迅速成長的少年臉上褪去了大半青澀。短短一年間,身高也猛竄了許多,站起身同鄭潮行禮時,已與鄭潮齊高。 鄭潮還禮罷,道:“鄭某一介孤身庶民,又有叛族惡名在身,竟能得長孫家主親自相邀,實是意外至極?!?/br> “誰人如今不是布衣?!遍L孫寂眼中有欽佩之色:“鄭先生叛族之說,我并不認同,彼時若非鄭先生大義之舉,滎陽鄭氏族人怕是注定百不存一。先生良苦用心,日后鄭家族人必然能夠慢慢領會?!?/br> 鄭潮這下是真的意外了,他當初弒兄、主動交出藏書之舉,雖被寒門學子擁護,但在士族人家間已是臭名遠揚,在這方面,他和令安可謂同臭相憐。 長孫寂抬手請鄭潮坐下說話喝茶。 一番交談下來,鄭潮也提及了自己一路來的見聞,亂象橫生,政令混雜,民生煎熬。 長孫寂便問:“依鄭先生高見,李氏一族中,誰最有希望可止天下之亂?” 在長孫寂看來,鄭潮是一個高人,奇人,此類人的看法,必然值得一聽。 且正如他幾位族叔所言,鄭潮此人如今頗有聲名,若能將他拉入相同陣營之中,無疑也是一件好事。 鄭潮沉默了片刻,搖頭:“鄭某困于家宅多年,不問世事,今也不過初出茅廬,對天下大勢尚無法妄斷,眼下也仍在惶惶摸索之中而已?!?/br> 言畢,鄭潮試著問那少年人,可有屬意的人選。 長孫寂沒有直接回答,而是道:“此地距益州相隔不足千里,益州榮王之仁名,常有聽聞?!?/br> 鄭潮心神微動:“榮王李隱?” 第393章 大盛這是要亡了嗎? 見長孫寂點頭,鄭潮遂壓低聲音問:“榮王……可有稱帝之意?” 一旁的長孫氏族人不動聲色地看向長孫寂。 長孫寂會意,道:“榮王是否有心,尚不得而知。只是榮王如今乃先皇唯一的幺弟,于正統而言,或是最合適的人選?!?/br> “家中祖父臨終前,曾鄭重囑咐于我,必要從李氏族中擇選明主,以匡復正統,以救天下大勢?!碧峒白娓?,少年人的眼底有些悲沉之色。 鄭潮輕嘆了口氣,頷首道:“如能在李氏皇族中擇選,自然是最好的選擇?!?/br> 名正言順,天經地義……這些禮法正統,是一把很有分量的利劍。 “鄭先生心有大義,如能有幸與先生同行,此道或可更加明晰——”少年眼神誠摯,道出相邀共成大事之言。 如此,鄭潮便不得不直言問道:“敢問令族,是否已經選定了榮王府?” 長孫寂:“不瞞鄭先生,尚在思量當中。只是觀大局,眼下認為榮王最為合適,榮王如今在西南一帶,已頗有呼聲?!?/br> 見鄭潮目露思索遲疑之色,長孫寂又道:“不過正如晚輩方才所言,還是想聽一聽先生的看法,故今日才斗膽請先生來此?!?/br> “此事……或不可急于做決定?!编嵆闭嬲\地建議道:“長孫一族存世不易,經不起再一次震蕩……依鄭某之見,不如先暗中積蓄力量,以觀局勢,待時機成熟,再行決策?!?/br> 言下之意,是不要被局勢和處境輕易沖昏頭腦,過早站隊,以免押錯了人。 鄭潮疑心,榮王或已經暗中在試圖獲得長孫氏的支持了,只是長孫家的族人暫時不欲同他明言深說而已。 長孫寂點了頭:“先生所言在理,的確不可貿然決定?!?/br> 他聽得出來,鄭潮無意急著做決定,卻也是在真心提醒他們長孫家要謹慎選擇—— 而積蓄力量,是必然之事。如今亂勢已起,女帝政令難通,正是他們重新蓄力的好時機。 但一族之力終究有限,所以他想力所能及地去拉攏一切能拉攏的人和勢力。 鄭潮是很有價值的,一是他的聲名,二是他背后的鄭家殘余的勢力和人才,哪怕他被鄭家視作叛徒,但偌大一個鄭氏族中,總有明事理的人,也總有愿意為利益放下隔閡的人。 所以,哪怕此刻鄭潮并未松口扶持榮王之事,長孫寂及其他族人待鄭潮也依舊禮待有加,轉而又談到其它勢力。 談話間,長孫寂忽然問:“鄭先生與江都常刺史,在滎陽時,應當有過接觸吧?” 鄭潮一愣,旋即笑著點頭:“是,彼時常刺史曾與我一同祈求雨停?!?/br> 這件事早已傳得沸沸揚揚了,甚至成了證明常歲寧乃將星轉世的“佐證”。 “在京師時,我便很欽佩常娘子了?!毕氲疆敵跣」帽缓χ?,長孫寂的眼睛黯然了兩分,片刻,才道:“只是當時我無論如何也不曾想到,常娘子會有今時之成就?!?/br> 當初,常娘子為兄長力求清白之舉,實在驚人,他由此也知曉了這個女郎有不凡之處,但怎么也沒想到會不凡到如此地步。 一經出世,便平定徐正業之亂,據江都,御倭賊,以銳不可當的姿態名震四海。 所以,他和他的族人也在設想,能否將常家也拉入陣營之中。 常家被女帝猜忌已是必然之事,獨木難支,尋人結盟是值得考慮之事。 雖說最終要扶持李氏何人,尚未有定論,但若是可以,他真的很想和常娘子這樣的人物共謀大事,無論是出于利益考量,還是個人私心。 長孫寂委婉地向鄭潮透露了這個想法。 鄭潮的心情有些復雜,拉她共扶明主? 想到那個少女給他的野心勃勃之感,鄭潮覺得長孫家這個盤算怕是注定落空。 當初她還沒去江都呢,就以主人的語氣邀他來日去江都做客……之后果不其然,她果真堂而皇之地將江都裝進了她的麻袋里。 而如今,她又將江都變作了她的麻袋,把各路人才都往里頭塞…… 這樣的人,當真會輕易甘心扶持他人嗎? 或者說,什么樣的人,才能叫她甘愿稱臣扶持? 長孫家看好的榮王,有這個能力嗎? 鄭潮覺得懸,但還是委婉地道:“既然是舊識,先探一探常刺史的想法也無不可……” 接下來,長孫家的人又向鄭潮詢問崔璟的近況。 鄭潮在心中咂舌,合著,長孫家專想收留被士族唾棄的過街老鼠是吧? 不過,他大外甥,的確是很值得拉攏的對象。 但事關玄策軍,此中分量太重,也沒什么把握可言,長孫家的人也未敢明言,只是旁敲側擊。 鄭潮并無意替崔璟做任何選擇,他如今不過是外甥養在外頭的窮舅舅罷了,并沒辦法去當外甥的家,做外甥的主。 關于外甥的想法,鄭潮也不多做透露,當然,他也無從透露——大外甥怎么想的,他了解的還真不算多。 長孫寂留鄭潮住了幾日,這幾日相處下來,鄭潮對這個長孫家的少年家主印象頗佳。 鄭潮離開前,與長孫寂約定,條件允許的情況下,要保持書信往來。 事實上,鄭潮這一路,同不少談得來的人,都做下了如此約定。 長孫寂欲贈盤纏,被鄭潮拒絕了——沒法子,大外甥給得太多,讓他足夠維持衣食無憂的生活,及視錢財為糞土的清高形象。 說來……明日好似就是中秋了? 于是鄭潮決定給大外甥寫一封家書,信上說了近來見聞,有山水風光,也有戰事疾苦。末了,又提到在峽州時被人拿菜刀威脅之事,并歸結為:【幸而得吾機智化解】 鄭潮剛將這封家書送出去,欲乘船渡涪陵江時,忽聽渡口人聲躁動,原是有人帶回了東面的戰報—— “……韓國公李獻敗了!今已被卞春梁大軍,逼退至荊州!” “洞庭已落入卞春梁之手,并占下岳州,大行燒殺劫掠之舉!” “卞春梁大軍如此兇狠勇猛,這可怎么辦才好……” “我這里有一道檄文……正是出自卞春梁麾下軍師之手,他們還揚言要‘直搗黃龍’,攻入京畿上都,為昔日道州枉死的百姓討回公道!” 鄭潮忙上前去,同那名著文衫的年輕人借檄文一觀。 去歲初,道州大旱,因賑災不及時,致使無數災民餓死,近年大盛多災,起初朝廷并不曾如何在意這一場旱災下的人禍。 至去年秋日,開始有道州災民涌入京師,求天子憐憫主持公道,那時徐正業之亂已現,京師戒嚴并排查徐賊同黨jian細,很多災民被錯殺,或被暴力驅逐。 他們的聲音不被傾聽,生死亦不被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