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3節
孟列抹了抹眼淚,露出一絲恍惚的笑容:“不,屬下站著即可……屬下這些年坐得太多了,今日好不容易能站著說話……” 這些年他身為京師登泰樓的東家,向來受人禮待,能讓他站著說話的人很少,能讓他甘心站著說話的人則是再沒有過了。 常歲寧也露出一絲笑:“如此說來,這些年你過得很不錯了?” “是……”孟列臉上現出更多,更真切的笑:“勞殿下惦念,屬下這些年過得很好?!?/br> 常歲寧笑容不減,目光落在他鬢角處,聲音低下來:“哪里就很好了?!?/br> 察覺到舊主視線,孟列赧然道:“屬下只是老了而已?!?/br> “你才四十歲出頭,比老常小了一輪呢,哪里老了?!背q寧大致猜到了他的白發為何而生,因此,慚愧道:“是我不好,今日才與你相見?!?/br> 孟列受寵若驚,連忙道:“殿下言重,殿下豈會不好——” 常歲寧自我嫌棄地扯了下嘴角,苦笑道:“你越是如此,我越是覺得自己可真不是個東西?!?/br> 孟列急忙后退一步,彎身拱手施禮:“主公自辱,臣僚當死!請殿下切莫自污!” 常歲寧看著他,還是老樣子啊。 在外面替她經營情報樓八面玲瓏的孟東家,到了她面前總是這般頑固到不愿變通。 孟列將身形壓得更低了些,正色道:“殿下能平安回來,已是天大之幸也,殿下此前未曾召見屬下,必然自有思量在?!?/br> “殿下之前縱是疑心屬下生出了異心,也是理所應當,殿下依舊戒備警惕,這樣很好?!?/br> 說到此處,孟列的聲音里多了一絲無法控制的哽咽,更多的是欣慰:“殿下若能更加警惕一些,屬下才能更加安心……” 有過那樣的經歷的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時刻保持戒備的重要性,戒備是為自保,警惕的人輕易不會受到傷害,而他不希望殿下再陷入任何危險的境地之中。 他家殿下是何許人也?殿下受萬民景仰,憑借的不單單只是仁德二字,沒有鋒芒與盔甲的仁德,沒辦法讓殿下走上儲君之位,更加成就不了威震四海的玄策軍上將軍。 若殿下會輕易感情用事,在不必要的時候去做冒險之事,那便不是殿下了。 殿下就該如此,此為殿下有別于尋常人的可貴之處,而非錯處。 他能察覺到殿下此刻的愧疚,他感到榮幸惶恐,但是—— 孟列依舊維持著躬身行禮的姿態:“屬下忠心,乃職責所在,分內之事,更是殿下值得我等忠心追隨。但這忠心不是逼迫殿下愧疚相待的軟刀,如若是,那么,屬下當死?!?/br> 常歲寧上前一步,托扶住他的手肘,無奈嘆氣:“這短短幾句話里,你提了多少個死字了,你也不嫌晦氣我都嫌了?!?/br> “是,屬下該……”孟列話到嘴邊,咽了回去。 見他消瘦的模樣和眼角的紋路,常歲寧道:“好了,我讓你坐下你便坐下吧,只當聽命行事了?!?/br> 孟列猶豫了一下,這才應下,剛要聽命落座時,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道:“殿下稍候,屬下有一物尚在帳中,待屬下回去取來!” 見他似很緊張此物,常歲寧眼睛微亮,點頭:“好,那你快去?!?/br> “是!” 孟列快步退出去,很快便抱著一物折返。 孟列雙手捧起,遞給常歲寧。 常歲寧接過,沉甸甸的,被黑布包裹著,似一只匣子。 “這是何物?”常歲寧“明知故問”。 孟列壓低聲音:“此乃您的遺骨?!?/br> 常歲寧:“?” 不是銀票或是可打開藏金庫的鑰匙什么的? 且這東西…… 自己捧著自己的遺骨,她大約是世間第一人了吧? 白高興一場的常歲寧下意識地問:“……之前供在天女塔中的那塊兒?” “正是,殿下已進過天女塔了?” 常歲寧“嗯”了一聲,疑惑地問:“你偷出來的?你隨身帶著這個作甚?” “無絕死后,屬下不知殿下已經回來了,故而斗膽偷出殿下遺骨,想再去西域尋求新的秘術?!泵狭薪忉尩溃骸艾F如今殿下回來了,便該交還給殿下了?!?/br> 常歲寧扔也不是,抱著也不是,只能暫時放到一邊。 說到秘術,她與孟列道謝:“若沒有你和無絕,我此刻便不可能站在此處?!?/br> 此刻再提到無絕,孟列心中只剩下了感激欽佩:“屬下并未做什么,不過是去了趟西域而已,殿下能夠回來,全因無絕冒死啟陣,以命相祭?!?/br> 既提到此處了,常歲寧便也如實告知他:“無絕如今還活著?!?/br> 孟列:“?!” 第368章 我這么有錢啊 孟列腦中“嗡”了一聲:“殿下的意思是,無絕他……” “是假死?!背q寧道。 “……”孟列一時間滿腦子里都是這個“假”字,忽覺自己這頭白發生得實在冤枉——他是不是該找無絕賠他頭發?! 常歲寧看穿孟列的想法,不由道:“頭發他是一根也賠不了的……” 畢竟這東西,無絕本身也沒有。 “且此事怪不得他,假死之事,是我暗中安排,為了助他脫身離京?!背q寧解釋道:“此事隱秘,又是臨時決定,故而未曾告知京中任何人,包括喬央也不知情?!?/br> 提到喬央,孟列不由想到喬央信中提到的那條狗崽,一時心情微妙——因無絕圓寂而發癲的大有人在,只是形式不同。 而此刻聽著面前少女的解釋,孟列心中對無絕的那點埋怨也很快壓下了:“殿下行事果然周全,屬下竟絲毫都未曾察覺?!?/br> 他剛問一句無絕此刻是否也在軍中,只聽常歲寧道:“只是如今我也不知無絕去了何處——” 孟列微怔:“殿下此言何意?” “順利脫身出京后,無絕在來江都的路上不辭而別?!背q寧道:“雖說留下了一封書信,說要去四處游歷,但我讓人四處找尋他的下落,卻一直沒有消息。也使人去了黔州,卻得知他昔日師門早已不見了蹤跡,師門中人也不知去向……” 說到此處,常歲寧目露憂色:“若換作從前,倒也可由他去,可他如今身患重病,且態度也十分反常蹊蹺,我實在放心不下?!?/br> 聽到“重病”二字,孟列的心情也有些發沉,無絕圓寂是假,但那身病確實是真的,他請了許多名醫診看都無濟于事。 所以,無絕雖然未死,卻也只是暫時未死,若再任由那古怪的病癥發展下去,只怕很快假死也要成為真死了。 是得將人找回來才行。 “殿下,此事不如交給屬下來辦?!泵狭姓溃骸斑@些年來,各地的情報暗樁皆未曾荒廢,動用他們來找人,應當更容易些?!?/br> 尋無絕心切的常歲寧點了頭:“如此就再好不過了?!?/br> 孟列則在心里又默默給無絕記了一筆名為“雖有功勞,卻也不該如此恃寵而驕”的賬。 縱然無絕鉆進了老鼠窟里,他也會將人揪出來——身為下屬,叫主公如此掛心,這般任性,像話嗎? 常歲寧便讓孟列坐下,同他細說了幾處無絕有可能去的地方,孟列皆認真記下。 說定此事后,孟列才問出盤旋在心頭的那句話:“殿下……您此次,還要再走一遍從前的路嗎?” 在沙場提刀拼殺,為守道而活,那樣的路,還要再走一遍嗎? “是?!背q寧朝他一笑:“上一次走得不是太好,再試一次好了?!?/br> 孟列拿意料之中的語氣道:“看來殿下決心已定了?!?/br> 常歲寧“嗯”了一聲,側首看向曜日,及帳內掛著的盔甲:“思來想去,還是這樣的活法更適合我?!?/br> 以手中刀劍去護衛身邊之人及腳下這方土地,是她死了一遭之后仍無法放下的執念。 孟列聞言,聯想到北狄那三年,一時心口悶得刺痛,他從來不敢深想,在戰場上所向披靡的殿下,那三年間究竟過著怎樣的日子,又是懷著怎樣煎熬卻堅定的心情在支撐著。 好一會兒,孟列才得以發出沙啞卻滿含期望的聲音:“既然殿下已有決定,那便請殿下準允屬下隨您一同……隨您一同再試一次來時的路?!?/br> 常歲寧含笑看著他:“好,不怕的話,就跟著吧?!?/br> 孟列將淚意忍回,他當然不怕,上天已將他最怕的事收回了,他還有什么可怕的。 他站起身來,朝常歲寧深深行禮:“蒙殿下不棄,屬下定竭盡所能,絕不叫殿下失望?!?/br> 常歲寧對他動輒行禮的習慣倍感無奈,抬手示意他坐下,道:“我還有一件事需要你替我去查一查?!?/br> “請殿下吩咐?!?/br> “十三年前,我于北狄自刎之前,實則已經身中劇毒了——”常歲寧道。 聽著這平靜的敘述語調,孟列神情頓變:“殿下……” 常歲寧繼續往下說道:“此次回來后,我設法見了玉屑,她承認了當年下毒之舉?!?/br> 孟列眼神起伏著,他記得玉屑,當年玉屑經常往來樓中幫殿下傳遞消息,是很得殿下信任的貼身侍女……她竟敢暗行弒主之舉! 孟列攥緊了手掌:“……她為何如此行事?背后是否有他人指使?!” 片刻,常歲寧才道:“據她親口所說,當年,她是得了喻增蒙騙?!?/br> 孟列眼神大震:“……喻增?!” 常歲寧將玉屑當時所言復述了一遍,最后道:“但這些目前只是她一面之詞,尚未得證實。喻增如今為司宮臺之首,又久居宮內,此前我于京中受制于人,便未有貿然打草驚蛇——但若果真是他所為,他背后必定另有主謀?!?/br> 她與喻增并無個人仇怨,他倘若這么做了,定然是聽命于他人。 “是,屬下明白?!泵狭猩袂猷嵵氐氐溃骸皩傧露〞罡魈巼兰硬樘酱耸?,早日尋出幕后真兇?!?/br> “此事時隔久遠,不見得好查,讓各處盡力而為即可,自保為上?!背q寧最后交待道。 孟列應下后,恭敬又有些期待地詢問道:“殿下可還有其它事需要屬下去辦?” 常歲寧想了想,搖頭:“暫時沒有了,等我想到再告訴你?!?/br> 孟列遲疑了一下,試著主動問道:“殿下如今是否需要用錢?” 常歲寧怔了一下,這么了解她的嗎? 也是,她缺錢人盡皆知,她之前去信給孟列,初衷便是因為缺錢。 孟列私心里倒是很感激自家殿下足夠缺錢,他此番之所以能與殿下相認,全因殿下缺錢。 “是,我如今用錢之處頗多。不過前段時日有人剛送了三百萬貫給我——就在我給你去信之后不久?!背q寧坦然道:“這三百萬貫夠我敗上一陣子了,等不夠用時,我再來找你拿?!?/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