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2節
阿點想也不想就重重點頭:“想,當然想!” 看著那雙澄澈的眸子里沒有哀傷與思念,只有純粹的開心與明亮,孟列胸腔內似有海浪翻涌之音響起。 他再問:“那阿點想不想知道,去哪里才能見到殿下?” 這次,他清楚地看到阿點的表情遲疑了一下。 孟列眼神微震——在這個問題上,阿點不該遲疑的! 阿點遲遲點頭:“想?!?/br> 卻也沒有急著追問答案。 這時,帳外傳來喊聲:“阿點將軍人呢!” “我在這兒呢!”阿點高聲應了一聲,忙起身對孟列道:“孟叔,我要和方大教頭他們去練兵了,晚些我再來找你說話!” 孟列動作有些遲緩地點頭,聲音也帶著一絲壓制的鈍?。骸叭グ??!?/br> 看著阿點毫不猶豫很快離開的背影,孟列慢慢地收回目光,一點點轉過頭,看向那只被恭敬擺放著的包袱。 阿點很聽話,不該說的話,他絕不會說出來……但那些反應,作不了假。 阿點聽到殿下二字,依舊歡喜敬慕,卻已經不再迫切地去尋找殿下了……這會是為什么? 孟列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如一棵樹,表面垂垂枯矣,靜無聲息,然而深埋于土下的根須心弦,卻在飛快無聲地延展著。 帳外由明至暗,夜色無聲降臨。 是夜,不知什么時辰,帳外有些sao動的聲音響起,隱約有士兵道:“……前面好像是主帥回來了!” 帳內榻上的孟列猛地張開眼睛,立時掀開薄被,在昏暗中抓起外衣,便往帳外走去。 第367章 殿下,是您,對嗎? 帳外是安靜的,各處哨兵與巡邏的士兵,并未因為主帥深夜歸營而亂了秩序。 但孟列仍覺得耳邊喧囂無比,風聲,火把,遠處的草木,腳下的土地,甚至連同涌動著的夜色好似都有了形態與生命,它們交雜著,帶著洶涌的聲息,不由分說地奔闖進他的感官中。 孟列憑著白日里的記憶,分辨著方向,往營門處快步而去。 即將來至營門處時,兩名守衛以手中長槍攔住了他的去路:“閣下深夜出營,可有軍令示下?” 孟列下意識地伸手抓握住一只長槍的槍桿,他看向前方,只見營外哨兵守衛紛紛行禮,一行夜歸的人馬逐漸慢了下來。 “主帥!” “恭迎主帥回營!” 火光在營門兩側晃動著,為首的少女身穿青袍,驅馬而至。 孟列一瞬不瞬地攥著槍桿,視線定定地望著那漸近的一人一騎。 常歲寧借著火光定睛瞧了瞧,眼底有些意外和不確定。 旋即,她換成一只手抓握著韁繩,另只手抬起示意。 那兩名士兵會意,立即收回長槍,避至兩側,向常歲寧行禮。 沒了士兵相攔,孟列卻也未動,他站在原地,看著那匹高大健碩的棕紅馬,帶著它的主人走近。 孟列耳邊那些喧囂聲消失了,天地陷入寂靜,取而代之的,是無盡洶涌的舊時回憶朝他襲來。 得益于夜色昏暗,他看不清眼前這馬背之上少女的面龐,她的五官被夜色模糊,周身的氣勢卻愈發無所隱藏。 那帶有濃烈的個人靈魂底色的氣勢,讓那少女與孟列腦海中的舊主模樣漸有重合之勢。 孟列恍惚間感受到天地顛覆旋轉,他拼命穩住身形,因此看起來僵硬肅然。 見他擋路不動,常歲寧在他面前下馬。 她身后的薺菜、何武虎及唐醒眾人便也跟著下馬。 “……歲寧回來了!”此時披著外衣的常闊聞訊而來。 常歲寧看了一眼僵立不動的孟列,又看向常闊,眼中含著詢問。 常闊忙走近,站在二人中間,拿只三人能夠聽到的聲音,從中解釋道:“……孟東家是昨日剛到的,先去的刺史府,再來了營中!” 說話間,并拿“我什么都沒說”的眼神看向閨女殿下。 “沒想到孟東家會親自來此?!背q寧道:“如此便請進去說話吧?!?/br> 孟列緊緊克制著心中翻涌,微一點頭。 常歲寧將歸期的韁繩交給阿稚。 常闊跟在常歲寧身側,邊走邊道:“我原本想著,你們至少還得三五日才能回來呢,回這么快,可是有收獲?” “進去再說?!背q寧接了一句,下意識地回頭,卻見孟列還站在原處,似乎未能回神。 常闊跟著看過去,喊了一聲,沖孟列招手,孟列才提步,慢慢跟上來。 常歲寧讓唐醒他們下去歇息,有事明早再議,眾人應下,行禮退去了。 帳內,喜兒已點了燈,忙又沏茶。 常闊剛好口干,接過喜兒遞來的茶盞。 喜兒剛要再給自家女郎捧上一盞,卻聽女郎道:“你們暫時去帳外守著吧?!?/br> 喜兒應下,和帳中另外兩名娘子軍一同退了出去。 見常闊站著喝茶未動,常歲寧便又另外道:“阿爹也先回去歇息?!?/br> 常闊恍然地“噢”了一聲,忙道:“好好?!?/br> 看了眼孟列,走了出去。 出了帳子,常闊才發現自己手里頭還端著茶盞,回頭看了眼身后軍帳,到底沒再進去,于是邊喝茶邊離開了此處。 帳中,常歲寧摘下腰間佩劍,隨手掛好,走向主位的幾案后方,邊道:“孟東家坐下說話吧,不必拘束?!?/br> 孟列卻好似并沒有聽到她的話,他靜靜看著掛在那一架蘭锜上方的佩劍。 那是曜日。 殿下的曜日出現在“旁人”手中,他本該為殿下感到被冒犯,可此刻他卻全然沒有此類感受,反而…… 殿下曾說,一馬一劍皆有靈性,它們只是不會開口說話,并不妨礙它們與主人之間建立深厚的羈絆。 此時此刻,孟列注視著曜日,似能感受得到它周身的歸屬之感。 這歸屬感似有某種感召之力,也在無聲向他傳遞著,讓他觸摸了一縷久違的歸心之感。 孟列不知何時間濕潤了眼眶,他將目光從曜日身上移開,一點點看向那已在幾案后方坐下的少女,她盤腿而坐,身姿端正,氣態從容。 四目相視間,孟列張了張嘴,好一會兒,才得以發出聲音。 他無需去試探,而殿下不是常闊,殿下不是阿點,他也做不到去試探殿下…… 于是此一刻,他只有發出最為遵從本心的聲音,那聲音聽來沙啞低顫,沒有哭音,卻又似泣不成聲—— “殿下,是您……對嗎?” 孟列拿最簡樸直白的話語詢問著。 常歲寧看著他,一時未語。 她去信給孟列,本意是試探,她想了許多可能,孟列會親自趕來江都,也是那諸多可能中的一個。 因存在太多不確定的未知,她原本并沒有想好要不要與孟列相認,但此刻…… 常歲寧的目光看著孟列含淚詢問的眸光,又看向他蒼白的鬢角。 能割傷人的不止是刀刃,還有故人的眼淚與白發。 片刻,常歲寧的眼神到底一點點靜默了下來,她靜靜地注視著孟列,一如從前。 孟列眼中蓄著的淚光,頃刻化為洶涌的淚水。 夜風在營帳外穿梭游走,又似貫穿了他的身軀,帶走了他心底最后一縷掩蓋真相的灰塵。 他僵硬的身形像是被無形的力量抽走了一切支撐,他似失力,卻又無比堅定地彎身跪下,又將雙手也落地,顫顫壓低上身,身形一節節地匍匐下去,直到額頭觸地。 他再說不出話來,卻也無需再說任何了,只有眼淚無聲洶涌。 常歲寧看著孟列,心緒一時繁雜。 她有著常人無法想象的經歷,重新回到這世間,她一度是茫然的,玉屑的背叛,和喻增的可疑,都讓她更加明曉人心之莫測。 而除了防備之外,她也一直認為,她死了這十多年,一朝魂回,也不該自私地去打亂所有人現有的生活。 所以起初她并不打算與任何人相認。 與無絕坦白,是因天女塔中的陣法和女帝的試探。 與常闊相認,是因彼時她已決心重回沙場,而在那樣熟悉的環境下,她注定是瞞不住常闊太久的。且她與常闊處境安危相連,理應要一同前行。 而關于孟列,她自回來后,便未曾有機會與他接觸過,她對孟列的了解便只停留在無絕的轉述上。 得知孟列為她尋回秘法,她很感激,但那終歸是十多年前的舊時舉動了,她沒辦法盲目以舊主的身份自居,自以為是地認定孟列就該在原地等她。 此番她只將那半枚令牌示出,而未有直接言明一切,便是為了試探孟列的反應,之后再見機行事。 她當下需要拿回昔日她留在登泰樓中的私財,因不確定孟列的態度,她原本也做好了利用那半枚令牌只拿回一半的準備,并且她想了許多對策…… 可現下…… 看著這樣的孟列,常歲寧心中忽而生出慚愧來。 她的戒備,謀算,在這樣純粹的忠誠面前,顯得……顯得她很不是個東西。 自覺不是個東西的常歲寧從幾案后起身,走了過去,微彎身,握住孟列一只手臂,扶他起來。 孟列臉上滿是眼淚,額頭沾了塵土,混著淚水,顯出幾分狼藉。 他這樣狼狽地流淚抬起頭時,對上頭頂那雙湛亮的眼眸,陡然間似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個夜晚。 那一晚,月色清亮,風動蟲鳴,他從此得到新生……而此一晚,又何嘗不是? 常歲寧扶著他起身,溫聲道:“來,隨我坐下說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