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1節
常闊只疑惑問:“不過,既是在歲寧手中……那為何此刻又到了你這里?” 孟列看著常闊:“是她讓人送回京師交給我的?!?/br> 常闊抬眉,再次實話實說:“此事我也全然不知……未聽歲寧提起半句?!?/br> 他事先并不知孟列會來江都,也不知道殿下為何將這什么令牌交給孟列……但,大概是因為缺錢? “你什么都不知道,那就奇怪了?!泵狭锌粗种辛钆?,道:“當年殿下離京時,歲寧尚且只是個小娃娃,殿下總不能直接將此物交給她,料想至少需要有一個信得過的人保管轉交才是——” 常闊搖頭:“這些我就不清楚了……你直接去問歲寧就是了!” “若她此刻在營中,我又何須來見你?!泵狭兴较抡f話一貫簡潔到不太客氣,從不做無謂的迂回與寒暄。 “那你且等她回來便是?!背i煵灰詾橐獾刈氯ィ骸皺M豎也不是什么十萬火急之事?!?/br> 孟列豎眉:“此乃殿下舊物,此刻再現,如何不算十萬火急?” 常闊無奈:“那你總也不能游到海里去找她吧?還是說,我現下便為了此事,專程使人去海上把人尋回來?軍務都通通扔一邊去?” 孟列皺著眉一時沒說話,他又不是胡攪蠻纏之人,自然清楚不能因他一人印證心切而打亂軍務大事。 “來來來,先坐下喝口水?!背i熖痔婷狭械共?。 孟列心中急切難消,轉頭之際,恰看到被常闊掛在帳中的那幅【慷慨之士】的大字。 孟列走近幾步,定睛看了又看,垂在身側的雙手微微攥起。 他在書畫之上的造詣雖然不高,但作為情報樓的首領,分辨殿下的字跡真偽,曾經是必不可少的功課。 那幅虎圖他看不太出來,但褚太傅曾說過“像”字,而此番常歲寧送去京師的那封信,在他看來,筆跡也有七八分相似…… 可眼下這幅大字,卻已有九分相像。 果真只是自行臨摹過殿下的筆跡而已嗎? “老?!彼龆鴨枺骸澳憧稍X得,歲寧與殿下,有頗多相似之處?” 常闊抬眼看向孟列削瘦的背影。 毫無疑問,孟列是個聰明人,但這個聰明人為何至今才覺察出這個異樣之處,卻也很好理解。 孟列與他不同,歲寧姓常,是在他常家長大的,與孟列沒有過太多接觸,所以孟列對從前的歲寧并稱不上了解。 而之后殿下回來,也未曾與孟列有過值得一提的交集。故而,孟列的毫無察覺,是因為沒有機會去察覺。 這只是其一。 其二是因孟列一直將目光放在天女塔的法陣之上,依那法陣而言,殿下的生機會出現在有血脈牽連之人身上……再者,他潛意識中認為,若果真有值得一提的“進展”出現,無絕必會告知于他。 所以,在見到常歲寧送來的半枚令牌之前,他心中固然也有過思索,卻注定是局限的。 “是?!背i熣Z氣如常地道:“從前不是就常說,歲寧這孩子與殿下甚是有緣嘛?!?/br> 孟列不置可否,若是被殿下救過便是有緣,那這天下與殿下有緣的人實在太多了。所以,他從前沒有對那常家女娃格外上心的理由。 但此刻……卻是不同了。 聽常闊又招呼著自己坐下說話,孟列不知想到了什么,強壓下那急迫之感,走過去,暫時盤腿坐下。 “你這頭發……”常闊將茶碗往孟列面前推去,視線不禁又落在孟列斑白的兩鬢之上:“是因為無絕?” 孟列沒回答,只端起茶碗喝水。 看著面前灰頭土面,衣袍沾著泥點之人,常闊心有思量。 這個時辰趕到,顯然是從江都連夜趕路而來,重視急切程度可見一斑…… 而若說這頭白發單單是為無絕“圓寂”之事,常闊則覺得與孟列的性情有些不符。 老孟這個人,因經歷與常人不同,性子格外冷清戒備。從前殿下在時,他們一群人說笑玩鬧,老孟總是站在殿下身邊不語,從不曾與任何人有過密的往來,只維持著普通同僚的關系。 記得有一回喝完酒,他們攬著孟列的肩膀往回走,哈哈笑嘆著道,若殿下叫孟列來殺他們,孟列恐怕連眼都不會眨一下,便要立即拔刀來殺。 彼時,被他們攬著的孟列沒任何遲疑地道:【當然?!?/br> 并且又與他們道:【不單是我一人,我等相互之間,都該如此?!?/br> 他們便嘖嘖著罵孟列沒有一點點人情味。 所以,孟列此刻這些白發…… 若說有一根是為了和無絕這些年來培養出來的些許人情味,那么余下的,大約都是為了那個陣法,那個能助殿下回家的陣法。 常闊此刻在心中嘆息一聲,現下看來,殿下對老孟的擔心及疑慮,十之八九可以放下了。 但具體如何,還要等殿下回來。 孟列剛放下茶碗便問:“歲寧何時才能回來?海上已經打起來了?” “打了三四場了,但都是倭軍拿來試探的小動靜?!背i煵⒉患氈峦嘎短嘬姍C,只將大致言明:“倭軍的主力一直未現身,歲寧此行,便是為了前去刺探倭軍主力所在位置?!?/br> 孟列正色問:“那她帶了多少人?” “既是刺探,自然不能動靜太大?!背i煹溃骸耙磺畮?,且兵分數路?!?/br> 孟列忽而皺眉:“……那萬一撞上倭軍,豈非兇多吉少?” 常闊寬慰道:“放心,歲寧歷來足夠警醒,若察覺危險,定會提早應對設法脫身的?!?/br> “這可是海上,她出過海嗎?”孟列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此等要事你為何不去?反要讓她一個毫無海戰經驗的孩子以身犯險?” 常闊聽在耳中,只覺與當初兒子來信急問他“阿爹為何不去汴水,反要meimei去打徐正業”之言頗為相似。 他彼時回兒子一句“你知道個屁”,但這話顯然不適用孟列,看著孟列那頭白發的面子上,常闊態度很和氣地道:“我怎么去?我這條腿又不能在海上折騰,昨晚且還灌了半斤藥湯呢?!?/br> 又道:“況且歲寧才是此一戰的主帥,放心,她此行帶著的皆是精銳水師,又有漁民引路,且她手上有最詳具的海域圖……” 孟列意味不明地看著他:“你就這么放心?” 常闊高高抬眉:“……如今誰不知我閨女是將星轉世,我當然信得過!” 隨著手指攏起,孟列被韁繩磨破的虎口微微收緊——將星,轉世嗎? 常闊察覺到孟列話里話外的試探,遂將話題轉開:“此行歲寧只帶了半月的物資,她不會等食物全部耗完才回來,料想至多再有三五日便能上岸了,你等幾日就是了?!?/br> 見孟列不答話,只仍注視著自己,常闊如坐針氈,只能又隨手扯來個話題:“歲寧出海之前,從兩名倭軍探子口中撬出了一些消息……你可知此次倭軍派出的主帥是誰?” 孟列終于開口:“我如何能夠得知?!?/br> “是藤原?!?/br> 孟列:“藤原麻呂?” 常闊點頭:“正是此人?!?/br> 孟列對此人記憶深刻:“十多年前,就是他殺了郝風……他竟然還活著?” 時隔多年,提到昔日同袍好友,常闊眼神仍有些黯然,他與郝風少時一起投軍,之后又一起成為最得殿下信任的左膀右臂。 十多年前與倭軍之戰,郝風為了掩護他,不慎落入倭軍手中……之后,藤原為逼問軍機,對郝風施以極刑凌虐,而郝風始終未曾吐露半個字。 那日對戰,他們遙遙看到身上已千瘡百孔,殘缺不全,好似一塊破布般的郝風,被長槍穿過身軀,高高豎起在藤原的戰船之上,用來泄憤示威。而倭軍在甲板上舉著刀叫囂著,嬉笑著,試圖激怒他們。 也是那最后一戰,藤原中了殿下兩箭,一支在胸腔,另一支在左眼上。 他們親眼看到藤原中箭倒下,倭軍陣型大亂,一番激戰后,倭軍潰逃退去。 那時,他們都以為藤原已經死了,沒想到此人如此命硬,竟活到了今日,且時隔十數年,再次率軍來犯。 “看來,此行他是為雪恥而來了?!泵狭写丝痰溃骸按巳薺ian詐陰毒,本就不好對付,而今又懷有報復之心……你們定要多加提防?!?/br> 常闊攥著茶碗,聲音有些悶沉地“嗯”了一聲:“此人犯我大盛之心不死,此行必叫他有來無回?!?/br> 藤原的確不好對付,十多年前是殿下率領玄策軍才將對方逼退。 且藤原有著與大盛水師對戰的豐厚經驗,又經過這十多年的蟄伏等待,此行顯然存有勢在必得之心…… 此一戰,幸而有殿下在。 正因從那兩名倭軍探子口中審出了藤原是此戰主帥的消息后,殿下才決定親自出海去刺探敵軍主力所在。 到底在這片海域上,最了解藤原作戰之道的,便是殿下了。 此刻,元祥的聲音隔著帳簾傳來。 元祥是最先一批來此地扎營的,每日忙里忙外,做事甚是盡心,如今已是常闊手底下最得用的人之一。 此刻天色已大亮,常闊還有許多軍務要處理,便與孟列道:“老孟,你先去安心歇息,在營中等歲寧回來?!?/br> 孟列只能點頭,起身離去。 帳外,看著很快擦肩而過的孟列,元祥有些意外,這位看著怎和京師登泰樓的孟東家那么像? 元祥沒再多看,快步進了帳中向常闊匯報軍務。 孟列被帶到一座帳子里歇息,但他縱然滿身疲憊,卻仍無半點困意,他試著走出帳子,恰遇到經過此處的阿點。 阿點驚奇地瞪大了眼睛,但也謹慎地看了看左右,才走向孟列,小聲問:“孟叔,你怎么也來這兒了!” 他知道,孟叔和常叔他們都不一樣,殿下說過,孟叔是個秘密,大家都要保守秘密,在街上遇到也要裝作不認識的。 但他私心里很喜歡孟叔,因為孟叔開酒樓,有很多很多好吃的點心! 孟列朝他溫和一笑:“我來看看阿點?!?/br> 阿點眼睛亮起,跟著孟列進了帳中說話:“孟叔,那你帶好吃的了嗎?” 阿點說著,視線落在一只包袱上,興奮地指著問:“那是吃的嗎?” 孟列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臉色一變:“……阿點,不可胡言!” 阿點悻悻地收回手,有些委屈地看著突然嚴肅的孟列。 孟列回過神,放緩了聲音道:“那不是吃的……明日我便讓人回江都,將城中最好吃的點心都給你買一份來,可好?” 阿點立即將方才的委屈拋之云外,歡喜又期待地點頭。 孟列給他倒了杯水,他便很開心地和孟列在帳中坐著說話。 閑聊間,孟列眼神溫和地看著面前天真無邪的阿點:“我們阿點心思這般單純,不知是否也有放不下的東西?” “有!”阿點認真道:“筷子!” 他最放不下的東西就是筷子了,拿起來就放不下! “……”孟列沉默了一下,換了一種更適合阿點體質的問法:“那阿點,想不想再見到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