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6節
“幸得常刺史相救,大難未死?!?/br> 唐醒既驚又喜,上前扶住駱觀臨的肩膀,重重拍了拍,末了,感慨道:“沒想到還能在此處再見舊友……幸甚至哉!” “所以,賢弟并不曾收到我的書信——” 駱觀臨問罷,見唐醒神情疑惑,即有了明確答案,也是,從江都到五臺山,書信怎么也不可能這么快的,所以方才他見到唐醒出現在刺史府外,才會那般意外。 “我自去年起,便離家游歷去了,已有年余未回五臺山了!”唐醒笑著道:“今日能在此見到駱兄,實是緣分使然!” 如此,駱觀臨便重新向常歲寧引薦唐醒。 末了,唐醒道:“在下久聞常刺史大名,此行不遠千里來江都,只為一睹大人威儀風采!” 見得舊友這幅不值錢的模樣,駱觀臨的心情甚是復雜。 唐醒,字休困,代州五臺山人士,也是他去信的三位好友之一。 去信前,他曾對常歲寧道,唐醒雖是三人中唯一文武兼備者,但其人心性不定,居無定所,甚為浪蕩,是三人中最難說服的一個。 可他口中“最難說服”的這一個,卻成了最不值錢的一個,無需他誆,便主動送上了門來。 常歲寧心情甚佳,今日稱得上是雙喜臨門了。 很快,王長史使人來尋,說是有一道急務需她過目,常歲寧便讓駱觀臨先代她招待貴客,一邊吩咐喜兒,讓廚房備下晚間宴客的酒菜。 常歲寧離開后,駱觀臨才問:“……休困,你怎突然來了江都?” “方才不是已經說過了,只因仰慕常刺史大名,特來一睹真容!”唐醒滿眼欽佩之色:“……七十三日殺徐賊,何其痛快淋漓!” 駱觀臨沉默住了,所以,完全不在乎他的感受和生死是嗎? 但他同時也清楚唐醒的為人,對方灑脫不羈,歷來不喜被世俗約束,同好友相交,亦是求同存異,并不會被友人改變原本的想法。 此類人,自有自己的一套是非觀。尋常世俗意義上的好壞對錯,是沒辦法套用在他身上的。 駱觀臨曾在五臺山任縣令之職,他正是那時結識了還很年少的唐醒,起初對方因孤身剿匪之舉同他有了交集。二人年齡雖差了十歲,但唐醒遠比同齡少年見識廣闊,一來二去,二人便成為了好友。 但之后唐醒曾與他道,那次剿匪并非是為民除害,而是與父母賭氣,離家出走,未帶分文,于是萌生了去匪窩里掙點盤纏的想法。 唐醒的“浪人”事跡還有許多,譬如他十二歲時被家中準備送進代州最好的書院,卻在前去拜師的路上,將束脩送給了路邊賣身葬父的孤女,自行游蕩去了。 他乃當地富家子弟,家中兄弟眾多,但他是最與眾不同的那一個,也是爹娘最想扔掉的那個。 之所以取名唐醒,是因生來嗜睡,不哭不鬧,令人擔憂,于是不單取名為“醒”,又取“休困”為字……這也是唐家爹娘最后悔之事——壞就壞在這個名字上了! 長大后的唐醒,比尋常孩童淘神太多,成日沒個消停,正如其名。 他自少時便時常沒個蹤影,最喜游歷與新奇事物。 此時此刻,駱觀臨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對方怕就是沖著常歲寧的“新奇”來的——近年間,天底下還有比她更新奇的嗎? 他那封信,實在多余。 唐醒雖然奉行我行我素,但也并非全然不顧慮好友的感受,他此刻不忘開解駱觀臨:“駱兄,人生在世,誰沒走過幾次彎路?如你這般敢想敢做者,才算不枉此生!” 他并不否定駱觀臨跟隨徐正業起事之舉,他也從不認為朋友之間就該全然一致,畢竟他廣游天下,朋友實在太多了。且在他看來,人各有異,見解與志向不同,是需要理解和相互尊重的。 駱觀臨追逐的是“君賢臣明”。 他追逐的則是奇人奇事。 當晚,常歲寧設宴招待王岳與唐醒。 宴后,飲了酒的唐醒打開自己隨身攜帶的長匣。 姚冉看著那言辭不羈,與這座刺史府格格不入的怪人,和他手中捧起的長劍,只聽他道:“在下久聞常刺史武藝超群,今日不知可否請刺史大人賜教一二?” 常歲寧應了,臨出廳門時,向七虎借了劍。 跟在后面的唐醒將她隨手借劍的行為看在眼中,不覺抬眉,愈發覺得有趣了。 姚冉也緊跟著出去,此人生得人高馬大卻又形骸放浪,她恐對方會當真傷到刺史大人。 好在事實證明是她多慮了,見得庭院中體形懸殊過大的二人過了十數招后,自家大人已然占據了上風,姚冉露出輕松笑意。 也是,比劍是她家大人擅長的,或者說,除了摔跤之類正面拼力氣的過招之外,凡是手中有武器的比法兒,她家大人都是不怕的。 隨著“?!钡匾宦曧?,唐醒手中長劍落地,勝負已有分曉。 常歲寧上前兩步,拿手中劍挑起唐醒的劍,另只手接住,橫握劍柄,遞還給唐醒。 靜立原地的唐醒如夢初醒般,雙手捧過冰涼劍刃,雙眸晶亮無比,心潮激動澎湃。 次日一早,幾乎一夜沒睡的王岳剛起身,尋到駱觀臨,便問:“……那個五臺山浪子呢?” 同是擇主而來,他想找對方說說話,相互之間交流一下。 卻聽駱觀臨道:“走了?!?/br> “這就走了?”王岳心中一慌,感覺被同類拋棄了,壓低聲音問:“怎么走的?見勢不對,趁夜翻墻?” 駱觀臨看他一眼:“隨刺史大人去往軍中了?!?/br> 王岳:“?” 這么個走法啊。 不是……這些人做決定,都這么草率的嗎?完全都不需要時間來思考的嗎? …… 同一刻,遠在京師的孟列,剛從大云寺出來。 他已在大云寺中住了半月之久,直至此時離開,心中已有了一個決定。 但回到登泰樓后,一封自江都而來的書信,卻又突然打亂了他的決定。 第362章 舊主之物再現 …… 在大云寺眾僧人眼中,這些年來,每每那位孟東家來大云寺,總會與住持大師談佛法。因而此番孟列在大云寺長住至今,大多僧眾只當是其感懷住持方丈圓寂,而未覺有異。 自無絕“圓寂”后,孟列于無望中,試圖為自己找尋一個出口。 他意識到飲酒是無用的,他試著來到大云寺,以修心養性之名借住在此。 在寺中的這些天,他看到無絕的墓塔被建起,看到天女塔外把守的武僧只剩下了一人,不再有從前的肅穆與戒嚴。 無絕走了,天女塔存在的意義也跟著走了,一切希望似乎也都隨之消亡,歸于虛空。 孟列麻木渾噩間,曾聽寺中僧人充滿禪意的聲音傳入耳中,那僧人與他道,這世間一切本為虛妄。 他陷于這渾噩中,夜間躺在禪院中用來納涼的竹榻之上,拿空洞的目光遙望夜幕繁星,試圖參悟何為虛妄。 但他遲遲找不到答案,只能放任自己墜入虛空之中,麻木地閉上眼睛,一度分不清今夕何夕。 他又做夢了,夢到了那遙遠的舊事。 那時也是個夏夜,因是夏日,腥臭氣便更加濃郁,有人被鎖在一座生銹染血的巨大鐵籠中,抱著膝蓋縮成一團,頭發蓬亂,衣衫襤褸,身上新舊傷koujiao錯黏連。 夢中他以旁觀者的角度去看,怎么都辨不出那是個“人”,倒像極了一頭真正的困獸。 他做了很多年的困獸,起初像他一樣的人有很多,但漸漸地都死了,或是試藥而死,或是放血而死,又或是發瘋而死。 他們被一名道人囚禁在此,那道人為當地許多達官顯貴秘密煉制丹藥,在無人看到的地方,他們也只是那丹方中的一味“藥材”。 同批被抓來的人當中,他是活得最久的那一個,他在那無邊無際的血腥和恐懼中,只緊緊抓住一個念頭,那便是活下去。 但他很快就要活不下去了,上回他聽兩名道士悄悄議論著說,如今外頭風聲正緊,為避風頭,短時日內不會再有新的人被送來了。 而那時,這巨大的籠子里,只剩下了兩個人可用。 但就在半個時辰前,兩個人也只剩下了一個,另一個此刻趴在他的腳邊,已經沒了動靜。 那個人瘋了,又哭又笑地沖上來撕咬他,于是他只能殺了對方——實際上,那人被關進來尚且不足一年,起初對方還曾偷偷邀他一起想辦法逃出去,他未曾理會,對方便以為他早已嚇傻了。 但長久的囚禁,被毒打,被取血,眼看著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死去……對方最后的一絲理智,終于還是在今日被擊潰了。 【只剩下你我二人了,他們明日再來取血,我們都撐不住的】 【不對,你可以,你雖然不說話……但你活得最久,你肯定有辦法的對不對?你救救我,求你救救我吧!】 【不,你不會救我的……你會害死我,如果明日一定要死一個,肯定是我!】 【你不會救我的……】對方哭著重復著這句話,眼中變得混沌瘋狂,于是朝他撲來,從失控揮打變成癲狂的撕咬。 一動不動的他,終于將對方壓撲在籠中,死死鎖住對方的喉嚨,直到對方粗重混亂的呼吸徹底消失,籠中歸于寂靜。 他能活得久,在于他從不做無用之事,他會謹慎觀察每個人,他會拼命咽下一切可以吞下的食物,他永遠不會讓自己成為看起來最弱的那一個,因為看起來虛弱將死之人沒有養著的必要,會被“優先”放干所有的血。 不單如此,他還會靜觀那些人試圖逃跑、打斗,必要時他甚至會暗中推波助瀾,因為犯錯和不安分的人,也會被“優先”處理掉。 在這小小的一方鐵籠天地中,他是唯一能夠冷靜摸清一切規則的人,他在這里目送許多人死去,也因此積累下了最實用的求生經驗,但這些都用不上了,現如今只剩下他一人,他終于還是要死掉了。 但這場他眼中的“必然”,卻在那個夏夜里,因為一行人的闖入,而忽然被改寫。 那行人舉著火把快步走了進來,火把湊到籠子前,來人被籠中狼藉可怖的他嚇了一跳。 他聽到那人說——【殿下,還有人活著?!?/br> 【殿下】是誰? 他只往籠中更深處縮去。 直到籠門被打開,他透過自己眼前蓬亂的頭發,看到很多人走了過來,那些人很快又讓到兩側,一名看起來十四五歲的少年走來,微彎身瞧了瞧他。 那少年有一雙極湛亮幽靜的眸子,周身貴氣天成,與此地的陰暗潮濕,悶熱腥臭格格不入。 【出來吧?!繉σ暺毯?,那少年開口,是清晰的關內官話。 片刻后,他拖著腳上的鎖鏈,小心翼翼而又防備地挪爬出來。出了籠子,他仍在跪趴在地,而不敢貿然直起身子,因為在他的求生認知里,那是挑釁的,也是危險的。 他聽到那少年問:【你叫什么名字?何方人士?多大年紀?被關在此處多久了?】 他拿艱澀喑啞的聲音答:【蒙烈,甘州罪奴,二十歲整,自十二歲被帶到此地,已有八年?!?/br> 片刻,他聽那少年對身邊人道:【常副將,他好像很厲害?!?/br> 那被喚作常副將的人“嗯”了一聲:【被關八年頭腦還能如此清晰,是個心性堅韌之人?!?/br> 不多時,一名士兵將那為首的道人拖了過來,那道人掙扎求饒,說自己也只是奉命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