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7節
【把他殺了吧?!?/br> 聽得少年這句語氣如常之言,他怔怔地抬眼,看著那把遞到自己面前的劍,視線再往上移,他見到那少年轉頭看了眼籠中的尸體,又與他道:【替自己,也替他們報仇?!?/br> 那一刻,他倏然震住,那句“也替他們報仇”,似同一句有力的恩恕,消解了他求生之下的諸多惡行。 他顫顫地接過那把劍,笨拙地將劍拔出,他雙手緊握著上前,刺穿了那道人的胸膛,溫熱的鮮血迸濺。 他再次跪伏在地,雙手將那把劍高高捧起,還給它的主人。 他赤足跟著那少年離開此處,出了暗室,外面正值黑夜,但有皎月與繁星,風聲與蟲鳴。 他的眼淚忽而無聲洶涌,緊繃了八年之久的警惕與麻木在此一刻被卸下,眼淚沖去舊日血污,他看向前方那少年在月下輕盈地躍上馬背,抓起韁繩之際,對身側之人道:【天亮后,讓甘州知府來見我?!?/br> 說著,看向他:【把他也帶上吧?!?/br> 再之后,他便成了孟列,成為了那少年背后的親衛之一。 他迅速生出了新的血rou,他拼命地去學習一切新的事物。數年后,他便得以由暗處走到明處,為殿下經營起了登泰樓的前身,負責搜集及傳遞消息。 得知殿下是女子之身的秘密,很突然也很偶然,但那對他來說不重要,是男子還是女子不重要,是對是錯不重要,只有殿下本身才重要。 自甘州那個夏夜,從鐵籠中脫身之后,追隨效忠殿下,便是他此生唯一要做的事。 所以,當殿下說要解散情報樓時,他沒辦法奉命,于是殿下給他留下半枚令牌,讓他在京師等候。 他等了三年,等回了殿下的死訊。 但他仍不認為那是結束。 曾經被囚禁的那八年,讓他對西域一些古怪的邪術有所了解,于是他遠赴西域,固執地去尋求秘法。 天女塔建成,常闊從北狄帶回了殿下的遺骨,崔大都督尋到了塑像之玉,無絕啟陣……他們拼拼湊湊著,試圖為殿下鋪一條回家的路。 但最終還是失敗了,無絕死了,陣法便無用了。 可這仍然不會是結束! 孟列自夢中轉身,張開眼睛,猛地自涼榻上坐起身,眼神恢復了堅定。 他要再赴西域,不,不止是西域,他會走遍大盛,重新去找尋新的秘法!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天公在上,當不吝賜予以己身護萬民的殿下一線生機! 孟列仰望夜幕天穹,似在祈求上天憐憫,又似懷有不懼與天意相爭之決心。 次日清晨,他即離開了大云寺。 他坐在馬車中,打開了攜帶的箱籠,他在大云寺住了足足半月,少不了要隨身攜帶衣物及文房之物。而此刻,他打開那只盛放紙筆書卷的箱子,里面卻多了一只來時沒有的匣子。 那匣子上蒙著黑布,孟列再三妥善安放,適才重新將箱子合上鎖好。 他在車內閉眸養神,已做好了今日便動身離開京師的準備。 當年的經歷讓他鍛造出了超乎常人的戒備與堅韌,卻也讓他很難再去相信他人,他防人之心極重,骨子里淡漠冷血,縱然待常闊等人卻也不敢盡信。也因此,這些年來便一直孑然一人。 一個人也很好,無牽無掛,他大可以去做他想做的事,縱然死在途中,卻也是他最好的歸宿。 孟列回到登泰樓,便讓貼身仆從收拾行李。 見他不再像先前那般消沉無望,仆從悄悄松了口氣,也不多問他要去何處,只轉身捧來這些時日各處送來的書信等物。 仆從收拾行李的間隙,孟列將那些書信挑揀了來看,先是喬央的,喬央在信上與他說起了“阿無”,并邀他前去一觀,還信誓旦旦地與他保證,若他見到那狗崽,定也會相信轉世輪回之說。 “……”孟列擰眉目露嫌棄之色,把信丟到一旁。 他將各處情報運營的密信也一一過目處理妥當,這些年來,他不曾荒廢了登泰樓的真正作用。 最后,孟列才看到還有一只梨花木匣子,打開來看,只見其中有一只巴掌大的方正錦盒,和一封書信。 或是因信封上書著的【孟列親啟】四字的字跡太過熟悉,他下意識地先拆看了書信,先看落款,見是常歲寧所寫,心中有一瞬失落,卻又在意料之中。 常家那女娃擅臨摹殿下筆跡,他自也是知曉的。 揮去那難言的失落之感,孟列才去看信中那過于簡潔的內容,信上說有要事與他相商,卻未直接明言,而是道,待他看罷信物,回信之后再行詳說。 孟列敏銳地察覺到這封信的來意是為了“探路”。 常家女娃在他這里探什么路? 信物又是何物? 孟列思索著拿起那只錦盒,打開后看清其內之物的一瞬,神情猛然凝固。 他不可置信地拿出那半枚令牌,片刻,陡然轉身走向內室,旋開室內機關,動作稍顯急亂地取出自己的那半枚令牌—— 而后,他迎著窗外炙熱的日光,將兩半令牌緩緩合在一起,直到它們互相補全對方的殘缺……果然絲毫不差! 這正是殿下當年與他一分為二的信物! 殿下當年曾說,之后若有事吩咐他,便會使人拿另外半枚令牌來見…… 曾幾何時,他一度要以為自己這輩子都沒機會再見到另外半枚令牌出現了! 但他舊主之物,怎會在常家女娃手中? 是殿下當年留給她的?還是另有其它內情? 孟列又急忙去看那封信,再看到那一行【回信之后,再行詳說】,當即就道:“……風信,取筆墨來!” 仆從聞聲剛進來,卻又聽孟列道:“不必了!行李可備妥了?” 見仆從點頭,孟列立刻抬腳往外走去。 回信太慢,且此事緊要至極,他要去江都,先去江都! 孟列坐上馬車離開京師之時,正值正午。 國子監內剛放了課,喬祭酒回到住處,和往常一樣,先去抱了抱狗崽。 用飯時,也在身邊給狗崽單獨備了個座位,并在狗碗里倒好羊奶。 喬玉綿在醫堂里,喬玉柏則和同窗們一起,兄妹二人午間都不回來用飯,此刻飯桌上只有喬祭酒夫婦二人,王氏看著丈夫照料奶狗的離譜舉動,已經習以為常。 給狗崽倒好羊奶后,喬祭酒給自己淺斟了一盅酒,嗅了嗅酒香,再看向埋頭喝奶的狗崽,嘆道:“早跟你說本本分分做個好和尚,非不聽……現在知道后悔了吧?” “阿無”恍若未聞,專心喝奶。 而遠在千里外的無絕,卻打了結結實實的噴嚏。 第363章 人嫌狗厭 無絕被這個噴嚏震得胸腔發疼,捂著肋骨“哎喲”了一聲,一抬眼,正見一旁搗藥的童子嫌棄地沖他翻了個白眼。 靠在藤椅中乘涼的無絕,多少被這白眼刺激到,氣道:“……你這頑童怎這般無禮,我好歹是你師伯!” 說著,轉身向來人告狀:“師弟,你這教的是什么徒弟?” 來人著廣袖道袍,木簪束發,四十歲出頭的模樣,聞言并不幫無絕訓斥徒弟,而是道:“師兄既然清楚此中問題緣由在于自身,又同他一個孩子計較什么呢?” “在于自身?我到底做什么傷天害理的事了我!”坐在藤椅里的無絕氣得吹胡子拍腿,滿臉不服。 “……”那道人見狀嘆氣提醒道:“師兄切勿如此,這般無理取鬧之態,倒顯得愈發惹人憎惡了?!?/br> 無絕拍大腿的動作一頓,面露痛苦之色,往椅背上重重一倒,仰天哀嘆起來。 那童子縮著脖子道:“對不起,大師伯,我不是存心的……” 他先前與這位突然找上門來的大師伯初次見面時,就覺得對方很不順眼,之后無論大師伯干點什么事,他總會無端心生厭煩…… 他為此也很苦惱自責,一次終于忍不住去到師父面前懺悔,想讓師父幫忙看看自己是不是被什么邪祟之物纏身附體了。 不料,師父沉默片刻后,卻道:【這不怪你,師父見你大師伯時,也是一樣的心情?!?/br> 原來師父待大師伯也時常會控制不住心生厭煩,只是師父年長,擁有成年人掩飾喜惡的良好品質! 可……到底是為什么呢?他不見大師伯時,回想大師伯所作所為,分明也沒有值得人生厭之處啊。 他問師父,只聽師父嘆息道:【你大師伯做了一件逆天而行之事,命數氣運衰落,為萬物生靈所厭所棄,皆是那邪陣反噬之惡果?!?/br> 童子聽聞此言,震驚而又同情,但次日見到大師伯,還是忍不住氣哼哼地撅起嘴巴來。 此刻,他那大師伯正指天罵道:“……賊老天,叫我不得好死也好,來世不得轉生也罷,我都認了!現下又叫我落得個人嫌狗厭的下場,這算是什么道理!” “此為邪陣反噬之果,同天道何干?!钡廊顺鴮挻蟮囊滦?,感嘆道:“萬般皆有因果,師兄所行之事違背天道循環,能保住一條性命,已是天道仁慈了?!?/br> 無絕指天的那只手懨懨地垂落下來,也嘆了口氣:“是師父仁慈才對,他老人家早料到我命中有此一劫,才會想方設法為我避禍?!?/br> 道人下意識地看向無絕手上的那枚扳指,此一枚扳指是天外飛石所制,天外之物,不受這方天地因果規律所擾,故有隔邪避禍之效。 此枚扳指是他師門圣物,師父臨終前將門主之位傳給了他,卻將扳指交給了師兄,并讓師兄下山去。 師兄自幼悟性極佳,但心性不定,對萬物天道缺乏敬畏之心,最易惹禍生是非,也因此,師父才一直嚴加管束師兄,從不允許師兄單獨離開師門—— 師父臨去前,他接下門主之位時,本以為從此之后,名為【管束不省心的師兄】這一頭疼的任務就要落到自己身上了,卻不料,師父竟準允、甚至是命令師兄離開。 自師兄下山后,果然惹禍不斷,但師兄起初惹下的那些禍事,他感到頭疼之余,倒也時有“不過如此”之感…… 直到十多年前,師兄傳回急信,聲稱性命危在旦夕,邀他前去相助,他才知道那天女塔之事! 彼時,他震驚之外,而又覺得“理所應當”——他就知道,師兄遲早會搞個大的出來! 而十多年后的今天,師兄拖著這幅羸弱的軀殼回到師門求救,他才知師兄非但搞了個大的,且當真搞成了! 于是,他近來總在想,早在二十多年前,師父對此是不是便早有預料? 可是,師父既有預料,為何不設法阻攔,而是間接埋下了促成此事的種子呢? 師父生前分明一直在教導他們要遵循天道法則……卻為何又要“準允”師兄做出此等有違天道之事? 還是說……師父的“促成”與“不阻攔”,便是在“順應天意”? 道人仰望天穹,一時只覺難以參透,但此時可以肯定的是,師兄尚有一線生機,那生機便在師兄逆天換回的那個“人”身上。 他便道:“當務之急,師兄還當盡快去往江都,與那人言明內情牽扯,方為師兄續命之道?!?/br> 無絕:“你先想辦法將我身上這招人嫌惡的氣場祛除掉!” 道人無奈搖頭:“請師兄恕我本領淺薄,這些時日翻遍師門古籍,卻也未能尋到祛除之法?!?/br> “那想法子壓制住也行,我記得師父當初留下了不少寶物,你先借我用一用,我想到了解決之法再還回來便是!” 道人更無奈了:“最大的寶物已在師兄身上了,料想它已最大程度在為師兄壓制了,師兄若不信,大可脫下這扳指一試?!?/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