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3節
“它今日既敢冒頭,我便敢叫它三天三夜下不了值……非累得它滿地找牙,口吐白沫,浮上水面來同老夫求饒不可?!碧嫡f著,將喬央的魚竿重新掛上魚餌,再次甩了出去。 “……”喬央深覺,此種名為“老夫被公務纏身,爾等水鬼也休想清閑”的怨念,實在非同一般。 但喬央仍覺得心頭有些不妙預感,此刻看著那晃動著的水面,心中沒由來的一陣忽上忽下。 很快,還未等到水底下的“臟東西”再來掛魚,喬央便聽得身后有急匆匆的腳步聲靠近。 來的竟是喬玉柏。 “……阿爹!” 喬玉柏匆匆忙忙,只來得及向褚太傅的方向草草一禮,便拿一雙微紅的眼睛看向父親,道:“阿爹,大云寺中有人來報信,道是……” 他來得很急,然而話到嘴邊卻又好似堵住了,在父親的詢問催促下,才得以道:“無絕大師他……圓寂了!” 喬央猛地站起身來,動作急快而亂,將身前的食盒碗碟帶翻了大半。 “……太傅,我與玉柏先行失陪了!” 喬祭酒帶著喬玉柏很快離開了此地。 褚太傅坐在原處,出了會兒神,猶覺反應不過來。 他這些時日不怎么去大云寺了,便也不曾見到無絕了,可印象中那在他眼中還很年輕的和尚分明白白胖胖,滿臉福相…… 好好的一個大胖和尚……怎突然走在他這糟老頭子前頭了? …… 喬央父子二人,很快趕到了大云寺。 喬央與無絕的交情是擺在明面上的,世人都知,他們曾在先太子殿下麾下共事,而無絕早已沒有其他親人了,因此才有大云寺的僧人前去國子監報喪之舉。 同樣的喪訊,很快也傳到了興寧坊忠勇侯府。 而孟列的情況又有些不同,明面上,他與無絕只是捐資修建大云寺的商賈和大云寺住持的關系—— 這一重淺薄的關系,讓他沒辦法第一時間急切地出現在大云寺,否則或會招來寺中無數圣人眼線的疑心…… 是,倘若無絕死了,殿下便再也回不來了,他守著登泰樓的秘密便也毫無意義了……可他不信! 他不信無絕當真會這樣死去! 孟列尚且保持著最后一絲理智,他在馬車中強自鎮定地靜坐許久,估算著時辰差不多了,料想無絕的死訊已經傳開了,適才讓車夫繼續趕車,去往大云寺。 待他到時,寺外已停落著不少車馬軟轎,其中還有宮中的,想來圣人也是得知此事了…… 孟列維持著如常的神情,在進入寺中,從一名知客僧人口中得知住持方丈圓寂的消息后,才敢露出震驚與悲切之色:“……我可否前去瞻仰無絕大師最后一面?” 僧人知他是大云寺的貴人,又時常與住持大師談佛法,此刻便雙手合十,念了聲佛:“孟施主請隨小僧來吧?!?/br> 一路上,菩提樹隨風輕搖,松針悄然而落,頭頂驕陽迸射出的灼灼金光幾乎刺目,孟列踩在青石磚上,卻好似行走漆黑夜色中,前方僅剩一點點微弱燭光,在勉強指引著他繼續向前。 他很快來到了安置無絕的佛殿內,四下人聲,木魚敲擊聲,誦經聲混雜,還有一些斷斷續續的哭聲。 年長些的僧眾已然悟得生死超脫之法,此刻縱然心中悲戚,卻也只是閉眸誦經,那些哭聲便大多來自尚且年幼的小和尚們。 無絕在紅塵中的羈絆并不多,除了一些剛巧來上香,恰得知此事的香客之外,此刻殿中的俗世之人只有喬家父子,和四五名內侍模樣的人,或是圣人派來的,或是喻增的人,他們或低聲交談著,或面露嘆息惋惜之色。 在一片混雜中,孟列的視線和喬央的目光有著一瞬的匯聚。 孟列看到的是一雙沉重悲切的眼睛,透過這雙眼睛,孟列又清楚地看到眼前那微弱的燭光再次變得黯淡。 孟列幾乎是伸手撥開了面前的一位婦人,幸而情形特殊,那官家夫人并未見怪,也無人留意他。 孟列來到了無絕身邊。 孟列的視線一寸寸掃視著躺在那里的人,從緊閉的眸,到青白灰暗,兩頰消瘦凹陷,再無絲毫生機的臉,再到那雖被經幡覆蓋、卻也看得出消瘦干癟的身軀…… 分明距離上一次相見尚未隔十日…… 起來! 快起來! 給我起來??! 孟列在心中一聲聲地喊著,幾近嘶聲力竭。 他控制了未有出聲,但他無法控制地抓起了無絕一只手,那只手在這夏日里冰涼刺骨,甚至已有了不屬于活人的僵硬。 “阿彌陀佛……”見他舉動不妥,一旁的醫僧提醒道:“方丈大師已經圓寂,rou身雖化解于世,然功德已然圓滿,至此不必再困于六道之內,此為超升也,故請施主不必為此哀痛?!?/br> 孟列顫顫垂眸,只覺冬日寒風自心底深處驀然襲出,終將那黯然的燭光一舉吞噬。 兩名年輕僧人自殿內而出,其中一人低聲嘟囔了一句:“……住持病了多日,不過強撐而已,我每日煎藥送藥,早就伺候得累了……今日他終于圓寂了,我也總算能得輕松了?!?/br> 他身邊的僧人驚怒交加,將他扯到一旁去,避開往來的僧人與香客,嚴聲訓斥道:“惠空……你在胡言亂語些什么!” 法名惠空的僧人一時怔?。骸叭龓熜?,我……” “住持方丈歷來待你不薄,才準你近身侍奉,你卻在他圓寂之日說出這番話來……這些年來,你就是這般修禪的嗎!” “三師兄……”惠空忽然紅了眼睛,一時茫然無措:“是我一時失言了……” “你豈止是失言,我看你是失了禪心了!”年長些的僧人連連念佛:“住持方丈的后事不必你來cao持了,你現下即去佛祖面前自省悔過!” 惠空應下,失魂落魄地離開了此處。 他方才怎能說出那些話來…… 其實回想起來,甚至不止是今日,自住持方丈病下以來,他便時常會在私下抱怨,好似……好似怎么看住持方丈怎么覺得不順眼,再沒了從前的恭儒敬重……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像中邪了一般! 惠空自責難當,待到無人處,含淚狠狠打了自己一耳光,來到后殿中,在佛前長跪懺悔。 …… 巍峨的宮城之中,天鏡國師在被召去甘露殿的路上,正仰首望向蒼穹,清明的眼底若有所思。 第348章 兩根拂塵 天鏡國師來至甘露殿外,恰有一名內侍自殿內行出,那內侍躬身行禮間,天鏡嗅得了一絲香火氣味。 入得殿內,天鏡抬手施禮:“圣上——” 上方響起帝王的聲音:“大云寺之事,國師想必也已有耳聞了?!?/br> “是?!碧扃R的語氣夾雜著一絲似有若無的惋惜:“無絕大師西去了?!?/br> 圣冊帝垂眸看著那道骨仙風的道人,似從他的反應中窺得了什么,問:“國師對此早有預料么?” 天鏡沒有否認:“無絕大師此劫,應是與那陣法有關?!?/br> “陣法……”圣冊帝眸光微動:“朕記得,初啟此陣法時,無絕已曾大病過一場,那場大病十分兇險。彼時他也曾言,是為陣法反噬之故。那一次……竟算不得是渡過了反噬之劫嗎?” “天下法陣,無不順應天地陰陽五行法則而生。而此陣是為陰陽倒施之邪陣,本不為天地所容,強行施行,必會自食其果……”天鏡道:“十多年前,無絕大師身上所應,應當只是啟陣之劫。他能渡過那一劫,已是罕見?!?/br> “載有此陣法的那冊古籍略有缺失,其上又多有難懂之字符……但可以肯定的是,待得陣成之后,施陣之人必將還要經受一番業果反噬。只是具體會如何應驗,此前貧道亦無從得知?!?/br> 天鏡嘆息著道:“眼下看來,此一劫,果然很難逃得過去?!?/br> “難怪他此番病得如此蹊蹺,原是如此?!笔缘蹎枺骸按饲暗刮丛犓峒斑^此事……會有此等后果,他一直是知曉的,是嗎?” 天鏡:“無絕大師乃是啟陣之人,他對此陣法隱含的玄機因果必然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想來不會不知?!?/br> “可他之前從未與朕提起過?!笔缘劬徛暤溃骸按蠹s他怕說得太細致,會使阿尚無從隱藏。他從始至終,都在為有可能回來的阿尚思慮打算著。那日在大云寺,朕試探阿尚時,他亦在幫著阿尚一同蒙騙于朕?!?/br> 圣冊帝一手搭在龍椅一側的扶手之上,寬大袍袖半遮掩下的手指緩緩摩挲著金龍浮雕,道:“他為了替阿尚遮掩,甘冒欺君之罪。他明知此陣會有反噬,卻仍甘愿拿自己的性命來換阿尚回來——” 片刻,圣冊帝才道:“這份忠心,是值得敬佩的?!?/br> “是,除此至情至性之外,無絕大師敢與天搏的膽識與悟性,也皆為貧道平生僅見?!碧扃R國師仍難掩惋惜之情:“如此奇才,本該有更大施展……如此殘破收場,實在可惜?!?/br> “不,能換吾兒回來,便是他所能施展出的最大造化?!笔缘鄄o惋惜之感,相反,她認為:“他死的很值得,且普天之下,天地之間,再無比這更值得的可能了?!?/br> 帝王的語氣并不夾帶悲憫與嘆息,縱然提及“吾兒”二字,天鏡所嗅得的,亦只有名為利弊權衡的政治氣息,那氣息無色無味,卻冰涼刺喉。 末了,圣冊帝道:“朕會令人為無絕大師在大云寺后山另修佛塔,立碑刻銘,以彰其功德?!?/br> 大云寺僧眾去世后,尸身多葬在后山僧墓內,無絕為大云寺住持,自也不會例外。 區別在于,天子會親自下令,為他修建墓塔,向后世彰頌其高僧之名。 “貧道想送無絕大師最后一程?!迸R退去前,天鏡道。 圣冊帝頷首:“國師自去吧?!?/br> 天鏡正欲施禮退下時,忽聽帝王問道:“洛陽奉仙宮中幾名真人所卜得的禍星現世之說,國師可有所得?” 半月前,洛陽奉仙宮中有卦言送入京師,道是得奉仙宮中供養著的神鹿指引,卜得了禍星現世,沖克帝星之大兇之兆。 適逢戰禍四起,此卦言并未宣揚出去,但卻是帝王心中的一根刺,徐正業已死,此禍星是指何人?道州卞春梁?還是那些蠢蠢欲動的李家子弟?亦或是…… 在此類卦言之前,沒有哪個帝王不希望得到一個更為明確的指引。 若無更明確的指引,歷來因此選擇寧可錯殺不愿錯放的帝王亦比比皆是,但那是為昏聵之舉—— 同天鏡提及此事時,圣冊帝曾言:【朕不愿成為一個多疑昏聵的君主,朕今已被逼多疑,實不愿淪為昏聵之君。故請國師助朕,除禍扶正,共尋天下太平之道】。 而此刻,天鏡慚愧道:“禍星之說,貧道當下尚無所得?!?/br> 圣冊帝亦不見失望之色,只頷首準允了天鏡的告退之禮。 看著道人離開內殿,圣冊帝視線輕移,習慣地落在了那樽香爐之上。 她自語道:“……無論無絕如何幫忙遮掩,可朕還是認出阿尚了,阿尚是朕懷胎十月生下的親生骨rou,遠非凡夫俗子可比,縱她改換容貌淹沒于蕓蕓眾生之內,朕亦能將她辨出?!?/br> “母女血親,是為天地間最深的羈絆,是割舍不斷的?!?/br> 圣冊帝略有些疲憊地閉上眼睛,想到常歲寧因擅自謄抄藏書而在朝堂之上惹起的非議,復緩聲道:“朕仍相信,吾兒必是回來助朕的,而非是與朕為敵的禍星?!?/br> 而遙想往事,一樁樁一件件,從小到大,阿尚所走的每一步,都從未令她失望過。 她至今仍能回想起,在她替阿尚穿上男孩衣袍的那一刻,懵懂的阿尚曾拿稚氣十足的聲音與她保證:【母嬪放心,阿尚絕不會讓您失望的!】 彼時如此,之后事事如此,她的孩子說到做到。 后來,陪伴她許久的嬤嬤也曾感慨,殿下是個好孩子,好似生來便不會讓人失望的好孩子。 她也這樣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