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2節
至于那風光了太久的崔璟,及現下仗著與倭軍對戰,而有恃無恐的常闊父女之流,下場必會如此刻被他踩在腳下碾碎的花泥一般! 大軍前行著,但并非人人皆有著如李獻一般的決心與信心。 卞春梁麾下之師,殘暴程度更勝過徐正業。若說徐正業此前與世家交好共謀,所傷大多為尋常百姓,且打著匡復李氏江山的旗號,多少還會顧忌些許體面的話—— 那么,相較之下,鹽販出身,公然大舉造反之旗的卞春梁之師則十分“一視同仁”,眼中無貧富貴賤之分,所經之處,縱是世家豪族,也皆被他搶掠屠殺殆盡。其手段野蠻殘酷,且待士族子弟極盡折辱,全無人性可言。 又因屢戰屢勝,大挫朝廷大軍,一路勢如破竹,殺名漸起威勢,已隱約形成了“尚且未戰,便先令人心生惶然”的威懾。 此刻跟隨李獻前行的五萬大軍便大多心中忐忑,不知此行洞庭之戰會是何等結果。 此刻城中的百姓大多在議論著昨日肖旻大軍進城時的盛況,對京師百姓而言,這支凱旋之師同寧遠將軍是密不可分的,寧遠將軍雖因抗擊倭軍,而未能一同返京,但見此大軍,便如見寧遠將軍了。 說到寧遠將軍,近來他們總聽到什么“于江都令百人謄抄藏書”之言,但尋常不識字的百姓,意識不到這個話題的真正意義所在,因此大多半知半解,便不甚熱衷議論此事。 可讀書人就不一樣了,此事在文人之間掀起了不小的風浪。 近兩日,這個話題頻頻出現在登泰樓中,前去觀賞那幅【山林虎行圖】的文人,從早到晚,呈絡繹不絕之勢。 孟列瞧在眼中,只覺這幅虎圖,倒好似成了個實打實的景觀。 想當初常闊借此圖賴掉了他四千兩的酒水錢,還順走了他一塊玉佩,他彼時恨不能罵人,但現下來看……倒也不算吃虧? 且他聽聞,那常家女娃在江都,區區四字,便可從富商手中換得白銀萬兩……若這般一算,他非但不虧,竟還血賺? 這一日清晨,登泰樓尚未開門迎客之際,孟列獨自上了二樓,靜靜觀賞著那幅讓他血賺的虎圖。 猶記得那晚,褚太傅意指此畫有“崇月長公主殿下之風”…… 可他一介商賈,在書畫之道上造詣不深,看不出什么玄機來。 這幅畫,果真同殿下之風很像嗎? 或者說……他內心深處真正的疑問,并非是在這幅畫上。 他真正想問的是,那女娃,如今所走的路,和走在這條路上時所顯露出的一切,為何會給他一種與殿下甚為相似之感? 他試圖從無絕那里得到答案,可無絕不知是不愿給,還是給不了,每每總給他以敷衍逃避之感。 而想到無絕每況愈下的身體,就連請去的名醫也束手無策,孟列不禁攏起了眉心。 樓外的街道已經很熱鬧了,但登泰樓不做早茶的生意,因此不急著開門,樓內的伙計尚在不急不慢地擦拭著桌椅。 孟列從二樓下來,和往常一樣去了后院,卻見一名家仆行色匆匆地快步而來。 這家仆明為家仆,實則是早年便跟隨孟列左右的心腹,和孟列一樣,都是登泰樓的知情舊人。 此刻見得這家仆神情有異,孟列心中即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 “東家,不好了……”家仆匆匆上前,不及行禮,便壓低聲音道:“大云寺那邊……無絕大師出事了!” 孟列眼神一震,立時道:“備車!” …… 同一刻,好不容易等到旬休,本想睡個懶覺的喬央,卻也被家仆生生喊醒了過來,道是褚太傅來了。 喬央在心中叫苦不迭,卻又不得不爬起身來,穿衣時,清晨稍帶些涼意的風吹進來,害得他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匆匆洗漱罷,喬央便去了外頭見客,對著褚太傅先笑著施禮賠不是:“……不知太傅您今日前來,未能起身迎候,叫您久等了?!?/br> “行了,走吧?!瘪姨祹е嘀~竿魚簍的仆從,從椅中起身,涼涼地道。 “這么早就釣啊……”喬央忙跟上去:“魚兒還未醒呢?!?/br> 褚太傅沒好氣地道:“愛去不去?!?/br> “去,當然要去……”喬央笑得一團和氣:“您好不容易過來一趟,在下怎能不陪著呢?!?/br> 褚太傅哼哼著往前走,喬央敏銳地察覺到,這位老人家似乎是帶著情緒來的。 是以,路上以言辭試探了一番。 倒也真叫他問出來了,只聽老太傅拿意味不明的語氣道:“沒法子,遭賊了?!?/br> “賊?”喬央忙問:“您丟了何物?那賊人是否已抓到了?” 第347章 圓寂 “抓?”褚太傅哼聲道:“拿什么抓,那賊人自遠在天邊……” 喬祭酒不禁訝然道:“照此說來,那是家賊了?”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嘛。 “可不是么?!瘪姨灯沉藛萄胍谎?。 喬央一愣之后,玩笑著道:“您這般眼神看著在下……在下都要疑心自己是否與那‘家賊’生得有相似之處了!” 褚太傅打量了他兩眼,表面上沒說話,心里卻已“呸”出了聲。 什么叫生得有相似之處,那賊人分明就是他喬央! 賊! 小偷! 偷人學生的賊! 褚太傅在心中唾罵“喬賊”,而“喬賊”不知內情,尚在半知半解地寬慰老太傅:“家賊歷來難防,今次既已知曉是何人所為,且交給家中兒孫料理便是,您平日公務已是十分繁忙,實不必再為此等小事而動氣?!?/br> 橫豎老太傅家中最不缺的就是兒孫了,太傅雖只二子,但這二子皆是開枝散葉的一把好手,生生給太傅造出了二十多個孫兒來……此二人子嗣茂盛之程度,已稱得上兢兢業業,好似將生子當作了一項事業在用心經營,且給人一種他們除此之外,晚間再找不到第二件可做之事的娛樂事項匱乏之感。 且太傅家中大些的孫兒,也已經娶妻生子,太傅的曾孫也已一大堆了。 這么些孩子里,出一兩個不聽話的頑皮家賊,那也很正常嘛。 喬祭酒在偏離真相的道路上一本正經地分析著。 面對那些不搭邊的勸慰之言,褚太傅放空了耳朵,看似岔開了話題:“王伯潤來信,托我代他與你這位祭酒大人問好?!?/br> “王伯潤……”喬央想了想,確定自己并不認得此人,正要問時,只聽太傅不涼不熱地道:“如今在江都刺史府做長史的那一個?!?/br> 喬央恍然,卻仍存不解:“可在下同這位王長史,此前并無交集……” “從前是沒有,眼下不是有了么?!碧档溃骸八藭r可不正是你那好學生手下的佐官嘛?!?/br> 喬央:……是歸是,可太傅這有些不友善的語氣又是何故? 太傅又道:“他對你那學生贊不絕口,待你這個老師,自然更是心生仰慕,欽佩到無以復加嘛?!?/br> 喬央莫名覺得汗都要冒出來了,下意識地就謙虛道:“旁人不知,太傅您還不知嗎,我這個老師,又何曾教授過什么……” “歲寧她能有今日之成就,非但在外人眼中如春雷般橫空出世,便是我這個又當老師又做阿爹的,也是始料不及啊?!?/br> 喬祭酒有些感嘆地道:“此乃她造化之能,而非我之能也?!?/br> 褚太傅微抬起花白的眉——這話倒還勉強算得上中聽。 “說起這造化,也的確過于玄妙……”喬祭酒說著,不免又有些沉浸了:“這些時日,我時?;叵胗嘘P歲寧的種種……若果真細說起來,她這份堪稱改寫命運一般的造化,似乎是從登泰樓中揚名而初顯端倪的……” “而那日,剛巧是這孩子為我設下的拜師宴?!眴碳谰聘锌溃骸耙磺械购盟期ぺぶ凶杂凶⒍??!?/br> 褚太傅胡子一抽——好么,繞了一圈,結果還是要往自己臉上貼金唄! “怎就是從登泰樓那日開始顯露端倪的?”褚太傅毫不留情地徒手拆臺:“國子監擊鞠被你吃了?她在大云寺博象也被你吃了?” 喬央輕咳一聲:“您說的這些,同登泰樓那日帶來的影響相比較,終究是稍遜一籌……” 喬央還欲再往下說,但見太傅臉色,還是趕忙住了嘴。 也是此時,他忽而意識到了太傅的情緒源于何處……莫非是嫉妒他有一個如此出色的學生? 他與老太傅往來多年,依他的了解,這個怪脾氣老頭,對萬事皆瞧不順眼,也瞧不上眼,而人總歸不會去嫉妒自己瞧不上的東西才對—— 倘若嫉妒了,那便說明瞧得上了。 上一個被太傅“瞧得上”的,還是殿下。 太傅這一身逆鱗,若有一百片,大約有九十九片都是因殿下而生。 而太傅此刻“瞧得上”歲寧,是不是也是因為…… 喬央心緒復雜地想著,低聲問了出來:“太傅是否也覺得歲寧這孩子,同殿下生前有頗多相似之處?” 褚太傅未語間,又聽喬央道:“實話不瞞您,自歲寧投身于沙場戰事之后,我亦時常有此恍惚感受?!?/br> ——噢,他還恍惚著呢。 試探出了想要的答案,褚太傅的心情忽而開闊許多,他甚至抬手拍了拍喬央的肩膀,以示安慰。 他不生氣了,他同一個尚且被蒙在鼓里的人計較什么呢? 待到了河邊,在小竹凳上坐下,太傅又從仆從手中接過食盒,遞到喬央面前,親手將食盒打開后,抬手示意道:“先吃些墊一墊?!?/br> 喬央一瞧,只見分三層的食盒中,裝著三四樣不同的面點,另還有片好的烤鴨,及一小碟新鮮的醋芹。 對釣魚的人來說,懷里揣上個干饅頭都能坐一天,眼前這些葷素搭配,已稱得上異常豐盛了。 喬央有些訝然,笑著道:“太傅,您如今愈發講究養生了?!?/br> 且太傅來時分明帶著情緒的,生著氣也不忘令人備上養生食飲……更可見講究程度了。 “那是?!碧道砗敏~線,邊道:“我可是要長命百歲的?!?/br> 喬央更是意外了,太傅從不辦壽宴,最大的原因就是討厭聽人祝賀他長命百歲。 喬央笑起來:“如今您總算是懂得惜命的道理了!” 太傅將魚鉤甩出去,神情怡然,他那討人嫌的學生現如今從頭來過,接下來的路注定不好走,他這條命且得好好留著,以備他這破學生“不時之需”。 喬央也掛餌甩鉤,打好窩后,便和太傅一同拿起了筷子,嘗了口那爽脆的醋芹,喬央贊不絕口。 忽而,魚線晃動了一下,喬央連忙丟下筷子,伺機收竿。 待見得釣上來的東西,卻是不禁一愣:“……怎一大清早的,頭一竿就遇上此等晦氣事?” 掛在鉤上的赫然是條死魚。 坊間流傳“死魚正口,收竿就走”,說的是死魚不會自己上鉤,若是撞見,那必然是水鬼水猴子給掛上去的,換而言之,水里有臟東西。 “青天白日的,還怕它區區一只水鬼不成?!崩咸堤鎲萄胝履撬吏~,隨手丟遠,不屑道:“真有那水鬼掛魚的,我倒還真不走了,我偏不收竿,今日就守在此地,你再另喊了那些個監生過來,將這條河圍起來,甩上百十竿下去,我倒要看它掛不掛得過來,掛得手酸是不酸!下回還敢不敢再手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