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9節
“明日我即回滎陽,吃飽喝足,沐浴更衣,于家中靜候那位欽差李獻帶人登門來殺?!?/br> 常歲寧:“……” 元淼:“……” 崔璟習以為常,毫無反應。 “鄭先生此番治水有功,且方才我已聽崔大都督說了,鄭先生對鄭氏勾結徐正業之事并不知情?!背q寧道。 “我當然不知,我在鄭家向來沒有議事權?!编嵆辈灰詾橐獾氐溃骸叭恢榕c否,有何緊要?洛陽城中那些枉死之人,甚至那些婦人稚童,難道人人皆知情嗎?他們也不知,但還是要死?!?/br> “所以,此事有誤,不當如此?!背q寧看著他,道:“若任由此事錯下去,一旦形成不可扭轉之風氣,便還會有更多無辜者枉死,所以需要先生出面來阻止這一切?!?/br> “……誰?”鄭潮愣了一下:“我?” 他好似聽到了什么笑話,笑了一聲,道:“鄭某對寧遠將軍的事跡也有耳聞,將軍有救人之能,我卻沒有?!?/br> “不,這件事,唯有先生做得?!?/br> 對上那雙篤定的眸子,鄭潮默然片刻,笑著看向崔璟:“令安,你尋來的說客,可比你會說話多了?!?/br> 他說話間,自那石磨上起身,因盤腿坐得太久,雙腳有些發麻,他理了理衣衫,自嘲般嘆口氣:“好了,我去找個地方睡一覺,明日還要趕回滎陽?!?/br> 說著,拖著發麻的腳,深一腳淺一腳地便要離開。 “鄭先生多年前既試著救過鄭家一次,如今何妨再試一次?” 背后傳來的聲音,讓鄭潮腳下一頓。 崔璟看著那道背影:“舅父不懼死,何懼一試?” 片刻,鄭潮慢慢轉過了身,看向那說話的二人,抬手指過去:“你們二人,現如今,是誰在出主意?” 他忽然覺得,這女郎不像是外甥請來的說客了。 “是她?!贝蕲Z轉頭看向常歲寧:“舅父當信她?!?/br> 鄭潮這才向常歲寧投去了正視的目光:“寧遠將軍,何故想幫鄭家?” 常歲寧搖頭:“晚輩不是要幫鄭家,晚輩和鄭先生一樣,想讓天下士族所學,有機會授之天下,而非就此消失泯滅?!?/br> 鄭潮一怔之后,又看向外甥,這小子真就什么都往外說? 他自嘲地笑了:“年輕時我這般說,人人將我當作瘋子看待……當然,現如今也是一樣,我乃鄭氏族中負有盛名的瘋子?!?/br> 常歲寧與他一笑:“這是好事啊,瘋子才好行事?!?/br> 鄭潮看著她,幾分好奇,幾分試探:“我這瘋子,要如何行事?” 常歲寧:“鄭先生會殺人嗎?” 鄭潮:“殺何人?” 殺李獻么? 那要這么聊的話,他可真要睡覺去了。 “殺士族,保鄭家?!背q寧道。 鄭潮一愣:“如何殺?” “當然是拿刀殺?!?/br> 鄭潮一驚:“真殺人???” 不是一種比喻? 他連忙擺手:“……那不成,我從未殺過人!” 又補道:“雞也不曾殺過!” 崔璟及時道:“我教舅父,此事并不難學?!?/br> 鄭潮嘴唇一抖,看著如此貼心的外甥,竟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他meimei若泉下有知,知曉她兒子要教他這個舅父殺人,不知會是何反應? …… 接下來兩日間,別處且不提,滎陽城內外百姓缺少米糧,幾欲暴動,皆被官府壓了下來。 滎陽刺史急得頭發大把地掉,無力支撐之際,忽有救星找上門來。 救星出手極闊綽,獻出了一萬石米糧,但自稱有一個條件。 滎陽刺史連連拜謝,莫說一個條件了,縱是十個百個,縱是讓他出賣靈魂,他也情愿,那可是萬石糧??! 對方提出的條件卻并不難辦,只讓他開啟城中祭壇,用以祈求雨停。 聽得這個條件,滎陽刺史險些熱淚盈眶,這是哪里來的活菩薩??! 滎陽城當日便于城中內外設下多個粥棚,滎陽刺史據實宣揚,米糧皆為鄭家捐獻,用以賑濟災民。 經歷了饑餓的災民一時對鄭家的慷慨之舉感恩戴德。 鄭氏家主鄭濟卻勃然大怒,這些時日他忙于安排要事,捐獻米糧之事他并不知曉,查問之下才知是鄭潮使計所為。 “這個瘋子?!编崫湫σ宦暎骸八皇且詾橹灰栊┟准Z出去,博取些許民心,便可以逃過此劫嗎?!?/br> 想要保住鄭家,靠那些快要被餓死的卑賤庶民有何用? 這么多年了,他這位堂兄,竟然還是這般天真愚蠢,異想天開。 作為當年接替鄭潮成為鄭氏家主,及一手謀劃了與徐正業合作之事的鄭家掌權人,鄭濟向來有著雷霆手段,他立即讓人查明了參與捐糧之事的有關族人和仆役,皆予重罰,又令人去尋鄭潮之時,卻聽聞鄭潮此刻正在城中祭天,親自上了祭臺祈?!?/br> 鄭濟再次冷笑出聲:“鄭家的顏面,當真是被他丟盡了!” 如今正值緊要關頭,他本不欲理會鄭潮的瘋癲之舉,但很快他便得知鄭潮此次祈福之舉,遠比他想象中來得更瘋癲。 趁著雨勢稍小,許多得了鄭家救濟的百姓,自發去往鄭潮祈福之處,前去拜謝。 高高的祭臺之上,看著越來越多的百姓朝著此處而來,與十數位僧人一同盤坐誦經的鄭潮,緩緩站起了身來。 在眾人的注視下,他行至祭臺前側,高聲道:“諸位或不識,我乃滎陽鄭氏長房嫡出,鄭氏前任家主鄭潮鄭觀滄——今日鄭某在此祈福,是為表鄭家之罪業,以求上天神佛寬??!” 四下聞言立時嘈雜起來,皆不解其意。 “此次中原河洛之地遭遇天災,皆為鄭家之過!”那道人影雙眸泛紅,渾身早已濕透:“鄭家罪業深重,勾結徐賊,觸怒上蒼,罪不可??!” 此言墜地,百姓間頓時嘩然。 這位鄭家前任家主……竟是當眾替鄭家認罪了?! 洛陽士族之事早已傳開,也有人暗中道,下一個便會輪到滎陽鄭家,但鄭家乃中原士族之首,樹大根深,結果如何誰也無法預料…… 可此刻,鄭家大老爺卻當眾認罪了! 四處因此炸開了鍋,消息很快傳開,越來越多的百姓向祭臺處圍涌而來。 鄭潮的瘋癲之舉也傳到鄭濟等人耳中。 鄭潮這些年來渾噩度日,已同廢人無異,突然鬧出這么一場,讓鄭家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聽得鄭潮竟當眾替鄭家認罪,族人們紛紛色變:“……爾等為何還不速速將他帶回族中!” 卻聽仆役慌張道,那祭臺周圍有人暗中把守,個個身手不凡,他們根本無法上前將鄭潮帶回。 “看來堂兄當真徹底瘋了?!编崫酒鹕韥恚骸拔胰⑺H自帶回?!?/br> 此時理應由他這個家主出面,才可稍挽回些局面。 至于其它—— 他方才已得消息,那李獻已經率軍來了滎陽,此刻,應當已過滎陽城門。 “各位族叔留下,一切依照計劃行事?!?/br> …… 第302章 必遭天譴 鄭濟很快趕到了城中祭臺處,見到了跪在祭臺之上,陳述鄭家諸多過錯,以求上蒼原諒的鄭潮。 鄭濟先令人拿下了鄭潮的小廝。 而后,他親自上了祭臺,面向祭臺下方擁擠的災民百姓,再往遠處看,還有更多的人在朝著此處匯聚而來。 祭臺下方多為災民,半月余的洪澇沖擊之下,他們無家可歸,無糧可食,早已無形象儀容可言。 他們此刻仰首看著那位高高在上,衣袍發髻整潔,長衫廣袖之人,忽而驚覺,真正意義上經受了這場天災的,好像不包括這些士族貴人。 那位貴人語氣如常,卻仍有與生俱來的高人一等之感,好似站在此處與他們說話,已是紆尊降貴。 “吾乃鄭氏家主,吾兄自被罷去家主位之后,即因仇視族中而言行失常,常有不符實際之瘋言,其今日之言行,各位亦不必當真?!?/br> 他并不在乎這些百姓信是不信,他只需給出一句解釋,否定鄭潮所言,再為其冠上瘋癲之名即可。 他走到跪著的鄭潮面前,垂眸道:“兄長,族中事忙,不宜再鬧,且隨我回去吧?!?/br> 說著,向鄭潮伸出了一只手。 鄭潮看著那只格外干凈的手,他這些時日隨崔璟一同整治堤防,已很久不曾見過這樣干凈白皙的手掌了。 但這份干凈高貴,只是表面,正如他眼中簪花弄墨的上品士族。 鄭潮看著那只手,問:“兼之,你可還記得,幼時我們一同讀書,所聞所習最多的是什么?” 鄭濟未語,或者說,他向來不屑理會鄭潮。 “是君子之道?!编嵆弊プ∴崫f來的手,借力有些吃力遲緩地站起身來之后,松開鄭濟的手,道:“吾等自幼所學,皆為上等君子之道?!?/br> “正如你的字,鄭濟,兼之,取兼濟之意,何為兼濟,使天下生民萬物咸受惠益,是為兼濟?!编嵆闭f話間,看向鄭濟身后的百姓們,道:“我一直以為這便是真相,只待我等長大成人,即可以所學兼濟天下?!?/br> “但待我長大之后,他們不知為何卻忽然齊齊換了一種說法!”鄭潮倍覺荒誕地道:“君子之道不存,唯有利己而已!我再與他們談君子,他們便當我是瘋子!” “這是何故?世間為何會有此等道理!”鄭潮的聲音越來越高,神情也激動起來,通紅的眼睛里藏著痛苦之色:“所謂上品士族,不過是一件看似高潔的外衣,他們自認高潔,高居云端,砍斷通往云端之路,云端之下那些受盡不公的寒庶百姓學子,在他們眼中卑賤如螻蟻,骯臟如污泥,愚昧如牲畜!” 鄭濟對他的痛苦毫無觸動,只是拿帕子擦了擦手指上的臟污,諷刺地彎了一下嘴角:“兄長,這些天真之言,不如隨我回去再說吧?!?/br> 鄭潮后退數步:“如此士族,本不當存世!” 他猛地伸手指向鄭濟:“但若非是你,它不會以這般方式消失,是你勾結徐正業,是你盲目自大的野心,讓鄭氏乃至中原全部的士族走上絕路!那些無辜族人,不該為你的錯誤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