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0節
鄭濟的臉色終于有了變化。 身后民眾的議論聲嘈雜,他眼神微沉,走向鄭潮,聲音低而沉冷:“不,鄭家還沒有輸,也不曾至絕路?!?/br> 鄭潮眼神悲戚憤怒:“如何才算輸?親眼看著鄭氏全部族人為你陪葬,統統死在你面前,直至一人不存才算輸嗎!” 直到如今,他的這位堂弟仍在試圖拿鄭氏無辜族人的性命去做最后的反抗! 鄭濟定定地看著鄭潮的眼睛,拿只二人能聽到的聲音,一字一頓道:“那兄長呢?難道兄長認為,只憑兄長在此捐糧祈福,便能保下鄭氏?” 鄭潮也看著他的眼睛:“不,單憑此,遠遠不夠,還需再做兩件事,其中之一,還需要我來做……” 鄭濟下意識地擰眉,剛要說話時,鄭潮忽然沒有任何預兆地抬手,手中沒有任何預兆地出現了一把鋒利至極的匕首—— “噗嗤——” 鄭潮猛地將那把匕首扎入鄭濟的胸口。 “令安告訴我,要先引你來此,再讓你放松警惕,而后,務必一舉擊中要害……”鄭潮的聲音有些發顫,眼神卻無比堅定。 “你……”鄭濟神情震動,目眥欲裂,面色頓時變得慘白,他拼力抬手,握住鄭潮攥著匕首的手,試圖將鄭潮推開。 鄭潮卻兩手并握,再次將匕首用力往里送去,力氣之大,直懟得鄭濟往后踉蹌退去。 “撲通!” 鄭濟倒在地上,鄭潮也撲倒在他身上,仍然攥著匕首,眼中滾出淚水:“兼之……沒想到我會殺你吧,連我自己也沒想到!” 他猛地將匕首拔出,再次大力刺入。 祭臺下方,忽然爆發出驚叫聲。 方才鄭濟一直背對著百姓而立,直到此刻,祭臺下方的百姓們才看清楚發生了什么。 隨同鄭濟前來的幾位族人亦驚駭難當:“鄭潮,你膽敢謀害家主??!” 他們要沖上祭臺,卻被守在祭臺周圍的陌生面孔攔下。 鄭家族人憤怒難當:“早有預謀……鄭潮早有預謀!” “速去請族長來!” 四下驚亂作一團,祭臺上盤坐誦經的僧人們也變了臉色,連聲念佛,正要驚惶地自后方走下祭臺時,卻被一名抱劍的少女攔下。 “諸位師父不必驚惶,此也是祭天的一環而已?!?/br> 眾僧人:“……!” 事先可沒說過有這么一環! 但見對方懷中抱著的劍,及其身后的隨從,為首的僧人強作鎮定地念了句佛,委婉詢問對方諸如一類的“一環”,接下來是否還會再出現。 最小的和尚面色最是驚駭,殺到興起時,該不會將他們也殺了祭天吧! 他們會不會也是其中的一環! “不會?!背q寧看向撲跪在地的鄭潮,道:“不會再死人了?!?/br> 鄭潮割下了鄭濟的一片衣袖,和那帶血的匕首一同高高捧起,聲音顫然:“上蒼神佛在上,我已將罪魁禍首誅殺!” 此一幕透著詭譎的虔誠,有受驚的百姓道:“該不會當真是個瘋子吧……” “看來是真瘋了?” “……” “不,他不是瘋子!”忽然有一名年輕人面色震驚地道:“他是草堂先生!” 草堂先生? 怎么會是草堂先生? 滎陽百姓大多聽說過這個名號,尤其是讀書人。 大約是自七八年前起,城外一座廢棄的草堂中,忽然出現一人在此講學,起初并無人去聽,但因其不收束脩,且人人皆可聽,一來二去,便有了幾名學生。 后來,這位草堂先生的名號傳了出去,前來聽課的學子越來越多,但其講學的時間不定,有時三五日都不見人來,饒是如此,仍時常有好學的文人慕名而來。 但這位草堂先生姓甚名誰,誰也不知,且他未曾露過面,平日穿一件灰撲撲的袍子,又以笠帽皂紗遮面,自稱面容有損,不宜示人。 此刻他被認出來,是因為他的聲音。 面容可以遮掩,但聲音瞞不過常去聽學的學子。 圍在祭臺前方的十多位文人皆震驚難當。 他們從未想過,草堂先生的笠帽之下,藏著的竟是鄭氏子弟的身份。 “鄭家大老爺便是草堂先生!” 這道聲音很快傳遍人群,引得越來越多的讀書人前來。 一并前來的,還有李獻帶來的兵馬。 那些心急如焚的鄭家族人聽聞李獻至此,皆大驚失色:“怎會如此之快……” 家主分明安排了人手在李獻進城的路上伏擊!那些人呢?! 眼看百姓們被強行避讓至兩側,那些兵馬正快速往此處靠近,鄭家族人一時面如死灰。 家主已死,屠刀已至…… 有族人踉蹌后退間,自袖中摸出了一物,眼神逐漸變得決然。 片刻,忽有刺耳的鳴鏑聲在眾人頭頂上方響起,接連三聲,尖銳響亮。 此祭臺所在,是通往鄭家必經之處。 此處人流擁擠,城中氣氛異樣,李獻在靠近此處之前,已經得知了鄭濟被殺之事。 此刻,臨近祭臺,他的馬慢了下來。 他仰首看了一眼頭頂陰沉的天空,最后一聲鳴鏑之音散去。 “此刻報信,不覺得太晚了嗎?!崩瞰I不以為意地笑了一下,看向祭臺上方的情形,眼中笑意散去,高聲道:“洛陽元氏已經招認,中原士族勾結徐正業之事,皆是受滎陽鄭氏家主鄭濟指使!” 說著,冷聲吩咐下令:“將鄭氏族人統統拿下!膽敢反抗者,格殺勿論!” 隨著其音落下,他身后的士兵立刻將祭臺團團圍起。 同一刻,聽得那三聲鳴鏑之音,鄭氏宅中知情的族人們神情震驚彷徨。 此三聲鳴鏑,代表著事敗……可怎會如此之快,他們分明安排了伏擊的人手,怎會毫無作用? 而下一刻,他們便從慌張奔入廳中的仆從口中得知,家主鄭濟已死,且是死在了鄭潮手中! “天要亡我鄭氏……!” 年長的族人口中吐出鮮血,被驚慌的眾人扶住。 “鄭氏可以斷絕……卻絕不能便宜了那些無恥惡賊!” “事已至此,吾等便當奉行家主最后的交待!” 有數名族人快步奔出廳堂。 歷來士族真正的傳家之本,非是錢財與田宅,而是那些歷朝歷代流傳下來的珍貴書籍。 鄭氏作為中原士族之首,更是藏書無數。 這些讓他們代代相傳的書籍藏放之處向來是族中秘事,據緊要珍稀程度,分作數個藏書閣存放,每個藏書閣所在的位置都是秘密,且設有機關,日夜有人把守。 非是鄭氏如此,其他士族也大多如此,是以,這些時日李獻為問出各族藏書所在,審訊逼殺了不知多少士族子弟。 而鄭家開啟藏書閣的鑰匙,向來由歷代家主存放,但在昨夜,鄭濟將鑰匙交給了族人。 “我已殺禍首鄭濟!論長幼嫡傳血脈,如今,我便是鄭氏家主!”被圍起的祭臺上方,鄭潮將頭叩在地上:“我愿獻出鄭氏全部田宅家產與藏書,我愿使滎陽鄭氏自削為庶人,我愿以戴罪之身攜族中子弟于四海講學布道,以己身奉還天下,以贖鄭氏罪業!” 言畢,他再次叩首,激起水珠。 而此刻,他口中愿獻出的鄭氏藏書,將要被付之一炬。 鄭氏三座藏書閣內,皆被淋上了松油。 “……也罷,也罷!” “今日,我便與我鄭氏族學一同長存于此!” 一名鄭氏族人神情悲切癲狂含淚,將要取過仆從手中的火把時,忽被一支利箭從后方射穿了膝蓋,往前跪撲在地。 整肅的腳步聲很快踏入藏書閣內,仆從受驚之下,手中火把跌落。 一道人影快速飛身上前,將那火把接住,松一口氣:“還好……” 元祥將火把交給身側之人,讓其拿出去滅掉。 那膝蓋中箭的族人拖著傷腿,費力地支起身,看向走進來的那道挺括身影,眼神震動:“是你……” “崔令安!” 他怒聲詰問:“你要作何!” 對方已經對他動手,他自然不會幻想此人是來助他鄭家的! 崔璟未曾理會他,只下令查看書閣,將所有火燭熄滅移出,令人清理火油,并內外看守起來。 那名族人很快被拖了出去,丟在了石階上。 “是你,家主的計劃被打亂……是你所為!” “此處乃是你外家!與你同根!” “崔璟,你助紂為虐,是為士族之恥……你不得好死!” “……” 聽著那族人的唾罵聲,崔璟未曾回頭。 很快,他見得鄭家族人倉皇逃竄,有婦人抱著孩童疾奔,發髻散開,釵環掉落。 也有族人沖到他面前破口大罵。 一名從旁側沖出來的少年人舉著劍朝崔璟奔去。 崔璟未使人傷他,抬手握住那劍刃,手中用力,生生將那劍身折斷。 那少年人被此力彈開,踉蹌后退,握著手中斷劍,咬牙切齒:“崔令安,你必遭天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