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8節
“不必再說了,時局使然,縱知他們再多錯處,也無濟于事?!蹦腥舜驍嗔怂脑?,道:“此事不歸我管,我早已不是鄭氏家主,我不過廢人一個,幫不了你分毫……你既僥幸保住一條性命,便趁早離開吧,走得越遠越好?!?/br> “鄭伯父……” 男人看向滎陽所在,眼中一片死寂:“鄭家,也難逃此劫?!?/br> 這對整個中原士族而言,都將會是滅頂之災,誰都逃不掉。 或者說,他早就預料到會有這一日了,盛極必衰,士族的凋落,早已注定。 但他未曾想到,它凋落的方式,竟會是這樣一場殘忍粗暴的屠戮……它雖有過,卻也有其存世之本,千年之本,就要這樣毀于一旦嗎? 男人冰涼的手指攥起,壓下那一絲無可奈何的不忍。 少女仍跪在那里不肯起身,淚如雨下。 昏暗中,常歲寧遙遙看向那道跪地不起的人影,道:“那是洛陽元家的女郎?!?/br> 世家女郎到底沒有什么逃命經驗,她那把匕首上便有元氏的族徽。 崔璟便問:“為何會出手搭救?” “她讓我救的?!背q寧雙手撐在身側,“我問她需不需要幫忙,她點頭,我便救了?!?/br> 崔璟微微揚了下嘴角,聲音很低:“殿下還真是有求必應?!?/br> 常歲寧也笑了一下,笑意卻不及眼底,她環視遠處,道:“我從未想過插手士族與皇權之爭,我也沒有這個能耐與立場插手,且我認為,此前的裴氏也好,長孫氏也罷,他們敗便敗了,成王敗寇,愿賭服輸,無可厚非?!?/br> “此次洛陽士族之劫,我也未曾想過插手。實則算一算,他們這場劫難,也有我的促成,我殺了徐正業,先有徐正業之敗,才有他們今時之劫?!?/br> “還有接下來的滎陽鄭氏,鄭氏也在四大家之列,且是你的外家?!背q寧說話間,轉頭看向一旁的崔璟:“崔璟,你怪我嗎?” 崔璟也看著她:“我若說怪——” “那便怪?!背q寧沒有猶豫地道:“但縱是重來一回,百回,我也非殺徐正業不可?!?/br> 看著這樣的她,崔璟的聲音更低緩了些:“我知道?!?/br> 他道:“換作我,也會一樣?!?/br> 所以,他不可能怪她,他也并非不具備分辨真正的因果能力的三歲稚童,縱無她殺徐正業,天下士族之劫,也早已寫好了。 自前朝起,皇權便欲擺脫士族的左右,打壓士族是許多帝王的心病,也是天下寒門民心所向。 當朝君王以女子之身稱帝,政治利益沖突之下,進一步激化了皇權與士族的矛盾,至今已成你死我活之局,無可避免。 繼“怪與不怪”的問題后,常歲寧再問崔璟:“那你認可士族之制的存在嗎?” 崔璟看著前方,聲音很低:“殿下以為呢?” 常歲寧看著身側這個滿身泥濘,剛從黃河掏完泥沙回來的青年。 他自幼離家,十二歲即埋名入軍營,這些年來背負了不知多少來自士族的罵聲。 “士族的存在,的確不公,拋開對皇權的壓制不提,這份不公更是于天下寒門讀書人而言?!贝蕲Z道:“它的專橫與錯處,除了它之外,天下無人不知?!?/br> “許多時候,一件事公正與否,要看各人所處的位置,受益者很難意識到、或者說他們不會輕易承認此中不公?!背q寧道:“你身在其中,能憑自身意識很早察覺到異樣,實則是很罕見之事?!?/br> 所以,歸根結底,這便是崔璟的“反骨”根源所在了。 他心中所向,與他的家族利益截然相悖,他沒有辦法認同崔氏等士族的存世之道,于是,自己走出了一條不被族人認同的路。 “少時天真,也曾試著勸過家中祖父,祖父并非刻板不知變通的士族宗主,但世代相傳之下,如同行船,單憑舵手一人也輕易無法改變前行的方向?!贝蕲Z道:“但我一直認為,事在人為,前方也并非只有一條死路?!?/br> 常歲寧:“我是否可以認為,你起初選擇從軍,實則也是在試著為崔氏做另一種打算?” “是?!贝蕲Z認真答:“但不全是?!?/br> 常歲寧不由看向他,誠然道:“你是一位很好的將軍,也是一位很好的崔氏子弟?!?/br> 他醒悟得很早,卻注定不被理解。 常歲寧未再去問崔璟的想法,也未再執意去論士族之對錯功過,她看向遠處,道:“此處是中原,為華夏之心脈,歷來皆言得中原者得天下,此處不單是兵家相爭之處,更因它經千年沉淀,形成了璀璨深厚的河洛文化?!?/br> 而很“不巧”的是,這河洛文化之本,如今尚且系在這些士族之身,大多仍經他們世代傳承。 “這些相傳久遠之物,讓百姓有禮可循,讓國有法可治,若它于一夕之間徹底崩塌,就此被付之一炬,再想要重現,便不知要耗時多久?!?/br> 這些禮法,關乎著政治的穩定。 這些文化,若就此斷絕,此過不在一時,而在后世長久。 正如璀璨群星,若它們相連之下已成隱患威脅,可將它們打散,可使它們一時暗淡,但若將它們全然捏碎,是否過猶不及? 且此次形勢尤為特殊,人禍偏又撞上天災,二者并行之下,足以摧毀一切看似堅固的根基。 “政治斗爭本無對錯,但李獻趕盡殺絕之舉,我不認同?!背q寧直言道:“這些傳承千年的文化根基,不該就此被屠戮斷送?!?/br> 此一次,和往常一樣,她不想論對錯,她只想做自己想做之事。 所以,她想插手一試,從中尋求“折中之法”。 常歲寧起身,看向崔璟:“要不要一同試一試?” 第301章 我教舅父 面對這句詢問,崔璟看著常歲寧,片刻,低聲道:“殿下,多謝?!?/br> 迎著那道視線,他道:“我本為局中人,那些即將被屠戮的是我已故母親的族親——” 所以,他若說想做些什么,縱然不全是私心,卻也必然存有私心。 但她不同,須知自士族存世以來,天下即分世家與寒門,而她無論是站在天下寒門還是李氏皇家的立場,都可將、都該將士族視為對立的存在。 可此刻她不屬于任何一方,她只是想護下這片土地之上流傳了千年的文化之河,為后世長遠傳承而慮。 無論世道如何,她真正愛惜著腳下的每一寸江河土地。 看著那立于混沌夜色之中,一身潮濕泥濘的少女,崔璟腦海中出現一道聲音,神落泥潭,而不掩其光。 此刻,他聽她說道:“正因你是局中人,你才更清楚士族擁有著什么,掌控著什么,他們所擁有掌控之物,若就此付之一炬,實在可惜。況且,縱然你有私心,也是人之常情?!?/br> “這世間紛爭,哪一樁不是因私心而起。帝王與士族爭,雙方皆出于私心,帝王以此手段‘考驗’于你,也是出于私心——”她很無所謂地道:“既然大家都有私心,又憑什么要求你非要成為一個毫無私心的呆瓜呢?” 她最后與他道:“世間對錯多局限于一時一境,經年之后,立場調換,錯或成對,對或也錯,吾等此時無愧于心即可?!?/br> 崔璟深深看著她,點頭:“是,當如此?!?/br> “不知殿下想要如何試?” 常歲寧未答反問:“你呢,你此番既然回來,是何想法?” 崔璟:“在我看來,中原士族此劫,非外力能救?!?/br> 縱然拋開是非對錯,他此時率玄策軍強行保下以鄭氏為首的各族,但洛陽滎陽之外的族人也難逃被治罪的下場,甚至此禍會迅速殃及更多士族,包括崔氏,只會使局面變得更糟糕。 中原士族的衰亡,在他們決定與徐正業為伍時,便已成必然之數,他們本也需要為自己所做之事付出代價。 “既外力不能救,便唯有自救?!背q寧道:“若想謀求自救之法,便只能救人,而不能再救士族?!?/br> “是?!贝蕲Z道:“當下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br> 二人對視間,便已通曉了對方所想。 “既是自救,便還需他們當中有分量之人共商對策?!背q寧道:“滎陽鄭氏為中原士族之首,時間緊迫,不然你暗中使人去滎陽,擄些能說得上話的鄭氏族人前來?” “不必去擄?!贝蕲Z轉頭看向一旁,道:“這位先生便姓鄭,名潮,字觀滄?!?/br> “鄭潮……?”常歲寧念了一聲,頗覺意外:“是你嫡親舅父?” 崔璟點頭,這是他阿娘唯一的兄長。 “我舅父同尋常鄭氏族人不同,他的事情,說來話長?!?/br> 鄭潮之事,常歲寧也略有耳聞,此人為鄭氏嫡脈長房長子,早年父死,他繼承了鄭氏家主之位,但不過數年,便被鄭氏族人以“體弱多病,不堪家主重任”為名,罷去了家主之位。 世家大族的家主之權更迭乃是大事,多疑如常歲寧,早年聽聞此事,即嗅出了陰謀的味道,此刻近距離接觸此事,不免打聽一句:“……傳言你家舅父多病,是真是假?” “半真半假?!贝蕲Z道:“舅父的確有病,但他自稱,他所患是為腦疾?!?/br> “哪一種腦疾?” 回春館可治否? 崔璟:“不認同士族處世之道之頑疾?!?/br> “……”常歲寧下意識地看向他的腦袋。 她倒未曾想到,此癥竟是有家族“病史”在的。 崔璟便與她說起舅父鄭潮年輕時的諸多逆反之舉,譬如他曾試圖改變士族之制,提議要與天下寒門共通文道,要廣開學館,以鄭氏藏書授之天下,讓天下學子有書可讀。 他一腔熱情,眼睛都在發光,似乎終于等到了自己實現心中愿想之時,這使得鄭家族人目瞪口呆,一時竟分不清新任家主是傻了還是瘋了,忍不住回頭去翻族譜,想知曉究竟是哪一根血脈出了此等滔天差錯,又令高人看風水,作法驅邪,皆無成效。 數年之下,看著依舊瘋癲的年輕家主,大家逐漸達成共識,這破家主誰愛要誰要,反正他們是不能要了。 所以,才有了“多病不堪大任”的說法。 常歲寧聽罷,對這位鄭先生更多了幾分敬意,恍然意識到,原來這位才是士族反骨之癥的開山鼻祖。 很快,她便與崔璟一同,去見了這位開山鼻祖。 元淼仍堅持跪在那里,見得常歲寧二人走來,她擦干眼淚,便要避開。 卻聽常歲寧道:“留下聽一聽吧?!?/br> 元淼腳下頓住,下意識地看向常歲寧。 “鄭先生?!背q寧向鄭潮抬手施禮。 鄭潮聞聽,看向自己的親外甥,“嘖”了一聲。 這才多大會兒工夫,就把他的底給交出來了。 對上舅父異樣的目光,崔璟佯裝無察覺。 “不知鄭先生接下來可有打算?”常歲寧開口直言詢問。 鄭潮胸有成竹地點頭:“有,我都打算好了?!?/br> 常歲寧目露期待之色。 崔璟很想勸她不必期待,因為據他對舅父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