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7節
寧……寧遠將軍?! 那一行士兵一時皆色變,不可置信看著那頭戴斗笠的少年人。 寧遠將軍怎會來此地親自救災! 見那幾名縣令之流的官員紛紛上前向那少年行禮,為首的士兵來不及想更多,腦中轟隆一聲,“撲通”跪了下去:“小人有眼無珠……不知寧遠將軍在此,沖撞冒犯之處,還望將軍恕罪!” 這位寧遠將軍如今雖只五品,但圣人早在去年便曾昭之天下,取徐正業首級者,必賞官三品……且拋開官職,此女如今極有威望,他們實在得罪不起。 他懊悔之余,又覺實在倒霉——對方最初為何不曾亮明身份! 旋即想到方才對方那句假意奉上馬匹錢財之言,男人心中不禁咯噔一下……對方是有意試探,存心抓他們辦差的錯處! 男人心中驚慌間,只見那道高挑的身影踩著滿是泥濘的長靴,走到了他面前:“腰牌?!?/br> 男人不敢不從,急忙摘下腰牌,雙手高高捧與對方。 常歲寧伸手接過,看了一眼上面的職位與姓名之后,即隨手丟還給了他,道:“這些時日都做了什么,自一并去你們李獻將軍面前請罪吧?!?/br> 男人向那轉身離去的背影叩頭:“是……多謝寧遠將軍!” 心知她已將自己記下,這罪不請是不行了,男人暗覺晦氣,卻又只能恭送她離開。 “……寧遠將軍可有受驚?”出了巷子,此地縣令出聲詢問,雖然他也覺得受驚的應當是那些人,但關切一下總歸沒錯。 他們縣上受災情況非常嚴重,滎陽城中官府自顧不暇,根本顧不上理會他們,好在有這位寧遠將軍帶兵前來救助,對此他是真心感激的。 常歲寧搖了頭,與他問起各處的進展情況,一行人邊走邊說著。 那名被斗笠遮去了面容的少女,牽著馬跟在后面,她看著前方常歲寧的背影,斗笠下方的神情怔怔。 竟是那位寧遠將軍嗎? 寧遠將軍……不是聽命于圣人的嗎,既然猜到了她的逃犯身份,為何要救她?為何敢救她? 一行人沒走出多遠,負責給縣上災民搭建臨時避難之所的薺菜帶人尋了過來,向常歲寧報明進程。 “多虧了諸位……下官這便讓人將災民安置下去?!?/br> 幾位縣官再次向常歲寧等人施禮。 此時雨水小了很多,大多災民已經得到救助,現下需要考慮的,只剩下一個問題了,那便是糧食。 朝廷還未來得及撥下賑災糧,縣上糧倉里的存糧一半遭水泡毀,余下一半也已近耗光,他們只能去尋求滎陽官府幫助。 派去求糧的官差晨早去的滎陽,此時還未折返,只能暫且等待消息。 洪澇與旱災不同,旱災不毀存糧,而遇洪澇時,百姓家中房屋垮塌,食物難以保存,各處糧倉儲存稍有不當,也會損失慘重。 常歲寧前去幫忙一同安置災民,與他們一同等待滎陽的消息,若滎陽官府也無糧,或不愿撥糧,那便要另想辦法應急。 雨水暫停,但烏云始終未散,天色很快黑下來,四下燈火稀松搖晃,顯得格外疲憊難支。 官差終于折返,卻沒有拿到糧食,滎陽官府聲稱也無糧可用,讓他們另想辦法支撐一二,等候賑災糧送達。 沒有等到糧食,有百姓哭著埋怨起來,也有餓到失去理智的人搶奪身邊人所剩不多的干糧,因此大打出手。 縣令出面控制住局面后,只有取出最后所剩不多的米糧,煮粥給災民們分下去。 粥煮好后,縣令親自捧了一大碗,送到常歲寧面前。 看著那頭發花白的縣令,常歲寧搖頭:“不必了,我們有干糧,這碗粥大人用吧?!?/br> 這位縣令做事親力親為,這般年紀還泡在水里救人,實在不易。 見常歲寧再三推拒,縣令才又讓人另拿了只碗過來,將大碗里的粥倒了一半出去,自己端起倒出來的那碗,讓人將剩下的送去給一位受傷不能動彈的書生。 倒出來的多是米湯,剩下的則要稠一些。 薺菜眼看著老縣令將那碗米湯喝罷,又去詢問受傷百姓用藥情況,不禁嘆氣:“這么下去怎么行啊?!?/br> 這且只是一個縣,而如今面臨同樣處境的百姓比比皆是。 坐在一塊石頭上的常歲寧,下意識地看向滎陽城的方向,眼中有思索之色。 此時,忽有一陣馬蹄聲踏著積水傳來。 常歲寧身后原本在走神的少女身形立即繃緊。 常歲寧只是收回視線,看向馬蹄聲傳來的方向,她安排了士兵放哨,很快便有人來報:“將軍,是崔大都督他們!” 崔璟回來了? 常歲寧立時起身。 崔璟此去查看黃河堤防,已有十日余。 而這十余日間,洛陽城內外已經徹底變了天,不單有天災,更有人為。 火把映照下,一行人馬多著玄衣,披玄甲,氣勢威嚴不容侵犯。 為首的青年衣袍半濕,掛著雨珠的臉龐之上眉愈漆黑,輪廓愈清晰深邃。 他此時下馬,朝常歲寧大步走來。 常歲寧留意到,他身邊多了一個她從未見過的人。 見得那人,那名寸步不敢離開常歲寧的少女,眼神一時有些意外。 第300章 要不要一同試一試? 那是一位四十歲出頭的中年男子,藏青色長衫沾滿了泥濘,樣貌生得周正,但眉眼間似有不得舒展的郁郁之色,有些時日未曾打理的胡須此刻顯得有些雜亂,更給他添了幾分頹唐消沉之感。 一眼望去,便是個很典型的郁郁不得志的中年文人模樣。 “此次正是這位先生隨我一同查看黃河堤防,臨時疏通各要道?!贝蕲Z從中介紹,卻又好像根本沒介紹。 他全然未提及對方名姓身份,只稱先生。 但崔璟清晰地說明了這位先生此番之功:“黃河各河段年久淤堵,堤防失修,此次若非有先生指點,黃河水此時必然已經漫溢?!?/br> 崔璟說話向來不會刻意夸大其詞,常歲寧心中肅然起敬,抬手向對方深施一禮,誠摯道:“先生大德?!?/br> 這絕非恭維之言。 此次洪災發展至今,附近各州單是房屋垮塌便有數千所,她親眼見過太多百姓死傷,農田成為汪洋之慘狀。 而若再有黃河決堤之況發生,狀況只會更糟糕,或許他們連此時的落腳避難之所都沒有機會搭建。 看著那人,薺菜眼中也有敬意,不禁道:“先生此番大功,挽救了不知多少性命,當上表朝廷才是!” 卻見那男子無聲苦笑了一下,道:“盡人事罷了,黃河堤防弊端久存,上下推諉,一直拖延至今,我此番與令安也只是強行疏通加固一二,現如今能做的都做了,若雨水再不能停,不出五日,該死的人還是得死?!?/br> 這喪氣之言,讓薺菜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了。 “也罷,人活一世,遲早不過是個死字?!蹦腥俗灶欈D了身,蹚過漫過腳踝的積水,往高處走去,邊低語道:“興亡自有定數因果,天要亡之,吾等凡夫又能奈何?!?/br> 薺菜張了張嘴,這位先生可真是夠消沉的啊,若投去敵軍營中,一人或可帶垮三軍士氣,大家丟了刀槍,且抱一塊兒哭吧。 崔璟來此的消息并未驚動四下災民,縣上那些官員只當是有人馬前來接應寧遠將軍,不知來人是那位崔大都督。 常歲寧和崔璟走到稍高處,在石頭上坐下說話,阿點剛要跟過去,被元祥拉去了一旁說話:“……阿點將軍,常娘子身邊怎多了個人?” 這純粹是沒話找話,轉移阿點的注意力,阿點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又有些得意地道:“我撿的!” 又小聲道:“但你得離她遠些,她咬人!” 元祥一臉驚訝,順著話往下問,順利將阿點拿捏拖住。 “洛陽之事,你應當都已經知曉了?!背q寧坐在一塊巨石上,將疲憊的雙腿伸直,看著前方災民聚集之處的幾團燈火,道:“你此時回來,豈非自找麻煩嗎?!?/br> 圣冊帝欲借此事清剿洛陽士族,早已是必然之事,特意下旨令崔璟率玄策軍留下鎮壓,顯然是存了“考驗”之心。 因為圣冊帝的目標,絕不單單只是洛陽士族,這把刀很快便要落到滎陽鄭氏頭上,而鄭家是崔璟生母鄭氏的母族。 大盛有親親相隱之制,故歷來凡辦案,皆有親眷避嫌這個不成文的規矩,譬如此前裴氏一案,圣冊帝便特令身為大理寺卿的姚翼暫避。 這也是帝王愛惜臣子的體現。 但此次,這位帝王卻特令崔璟留下鎮壓與崔璟同根的士族,之后若涉及鄭家,崔璟固然也可以避嫌不現身,但屆時再談避嫌,便等同冷眼旁觀,如此態度,無疑等同是讓崔璟背棄士族,正面與士族劃清界限。 國有國法,族也有族規,且諸多大族宗法在一定意義上甚至凌駕于國之外法之上,崔璟會因此招來罵名,被天下士族甚至士族以外之人唾棄。 而若崔璟膽敢違背旨意,包庇鄭家,稍有不慎,即會被以同黨論之。 圣冊帝此舉,是在逼迫崔璟做出最后的選擇,此時江山皇權飄搖,帝王已經不再需要一個崔氏子來掌控玄策軍的兵權,她縱然想要拿回這把利劍,卻也需要一個說得過去的名目,用以緩沖奪劍之舉帶來的動蕩。 但此次水災,在所有人預料之外,崔璟因前去黃河整修堤壩,得以暫時遠離了漩渦的中心,便也避免了一些非議的滋生,同時斷絕了某些人借機做手腳的機會。 “你本可以不這么急著趕回來的?!背q寧道。 “是?!贝蕲Z也與她一同看向那稀松的火光,緩聲道:“我知道?!?/br> 可他還是決定回來了。 那名著文衫的中年男人,獨自在一塊石墨上盤坐,遙遙望著滎陽的方向,隨著時間推移,他面上消沉的神情逐漸變得麻木。 此時,一道單薄的身影走來,昏暗中朝他跪了下去。 “鄭伯父!” 男人有些意外:“你是……” 跪在他身側的少女抬起臉來:“晚輩是元家長房長女,元淼,兩年前曾隨家中祖父見過鄭伯父?!?/br> “原來是你?!蹦腥藥撞豢刹斓貒@了一聲:“我聽聞,你祖父在洛陽大牢中已經自盡,你父親也……” 十四五歲的少女眸中涌出淚光:“所以晚輩來滎陽,想求鄭家相助,救出我阿弟!” 卻見男人無力地搖頭。 少女跪著往前一步,將頭叩下:“晚輩雖年少,卻也知曉些對錯,我知道,元家的確勾結了反賊,元家有過,理當承擔后果,但此過不該禍及我阿弟等一眾無知稚子性命!” “那李獻行事殘暴,動輒借故嚴刑逼殺,就連毫不知情的旁支族親之所,也被他率軍圍起,不允進出,反抗者便遭到誅殺,不敢反抗者,十余日間,也被生生困死餓死淹死大半!其中多的是無辜婦孺,縱是按律,他們也不當死!” “他們還殺了各族中有名望者,在洛陽城中祭天……不肯屈服者,甚至被他們在長街之上肆意拖行折辱……連尋常百姓文人也見之不忍,也知士可殺不可辱!” 少女眼中逼出悲憤的淚,聲音里已滿是恨意:“他們如此行事,分明就是在肆意泄憤,分明是想將我們趕盡殺絕還不夠,更要砸碎天下士人脊梁!” 男人閉了閉眼睛,眼睫微顫,沒有說話。 “非但如此,他們更借追捕逃犯之名,趁水患之際搜刮無辜百姓錢財,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