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5節
“不過……行刺長兄的究竟是哪一路人?”提及此,崔瑯換上正色:“朝廷必然也知曉此事了,圣人是何態度?” “這些我哪里知曉,你若有心,回頭便去你祖父那里多了解一二?!?/br> 盧氏的眼神也有些說不上來的憂慮,難得拿如此口吻對兒子說話:“如今的局面與從前都不相同……你長兄在外不易,崔氏族中也并非風平浪靜,瑯兒,你也不能再一心只裝著玩樂了?!?/br> 崔瑯沉默了片刻,點頭應了聲“是”,默默握緊了手指。 又聽母親拿諄諄教導的語氣道:“雖說母親從未指望過你成大材,那頂梁柱咱雖做不成,好歹也要做個燒火棍……再怎么著,也不能淪為那拖后腿人人厭的攪屎棍不是?” 面對這樸素的期望,崔瑯眼角微抽,木然道:“……您還真是了解自己的兒子啊?!?/br> 哎,那他就試著做一根燒火棍吧,燒火棍也能發光呢。 天色將暗,先發光的是偌大的崔宅各處相繼掌起的燈火。 昏暗中,崔洐站在外書房廊下,影子在身后被拉長。 他已在此處站了很久。 廊下掛著的燈籠隨風輕動,燈火明暗搖曳,伴著清輝月色,在庭院中投下一片銀白,恍惚間,崔洐透過那片銀白,似乎看到了一個半束著發的男童跪在雪中的情形。 往昔畫面在腦海中浮現,崔洐負在身后的手掌慢慢收緊。 片刻,一名侍從走來,向他行禮傳話,道是父親尋他前去議事。 崔洐回神,很快去了父親的議事堂。 崔據坐于上首,左右坐著的則是有資歷威望的崔氏族人。 崔洐行禮罷,便也落座。 崔據先與諸人道:“大郎已無事了?!?/br> 眾族人大多舒了口氣。 “汴州與洛陽也平安無事?!贝迵蛏n老而日益沙啞的聲音傳入他們耳中:“所以,洛陽那些人很快便要有事了?!?/br> 族人們聽得出來,他口中的那些人,指的是與徐正業勾結的洛陽士族們。 “但必然不止是洛陽的人……”崔據看向堂中的那座銅雀燭臺,道:“我有預感,明后不會放過這個機會?!?/br> 崔洐臉色一凝:“父親是說……她要對我們四大家下手了?眼下如此時局,她自己的皇位且要坐不穩,她怎么敢再對四大家下手,難道她要魚死網破不成?” 從前他并不信明后敢對士族下手,但先是裴氏,又是長孫氏…… 那妖后強勢狠辣,為傷敵,全然不顧自損何幾。 正因她不管不顧也要鏟除士族異己,現如今各處都亂成什么樣子了! “正因她皇位不穩?!币幻赀~的崔氏族人皺眉道:“越是這般關頭,她自然越不敢大意松懈?!?/br> 有稍年輕些的族人目色凌厲地道:“這是她的機會,卻也是我等的機會?!?/br> 他們一直未曾停下過與明后的博弈,但皆是為暗中不見血的對峙。 接下來,卻是終于要到真正決定生死存亡的關鍵之機了。 年輕的族人起身,向崔據深深揖手:“家主當早做打算了!” 他們不愿退,也不能退。 余下的族人們,包括崔洐,也皆看向崔據。 崔據看著這些代表著整個清河崔氏的族人們。 這些族人們眼中有不肯退讓妥協的決心,也有數百年傳承之下仍未消退半分的自高與野心。 他們各抒己見。 他們也很快提到了崔璟——那個昔日并不被他們認可的大郎。 “……大郎雖叛逆,但若有家主出面說服,與他言明利害關鍵,未必不能令他醒悟?!?/br> “大郎任性妄為多年,值此緊要關頭,也該為族中打算一二了!” “家主……” 崔據抬手,打斷了他們的話,面上看不出情緒:“此事我自有打算?!?/br> 身為家主,他是該早做打算,他也一直在為這一日做著準備。 再有,他不僅要為崔氏事成而做準備,同樣,也要為崔氏事敗做準備。 大郎此時身在汴州,便也身在局中,每一步都不可大意行之。 片刻,崔據開口,接過方才那位年輕族人的話:“太子無能,不足以支撐大任……崔氏不可重蹈長孫氏覆轍?!?/br> 語畢,他自袖中抽出一封密信,放到身側的檀木茶幾上,蒼老枯皺的手指將那封信緩緩推至茶幾邊沿處。 “數日前,我得此密信,你們先看一看?!?/br> 那年輕的族人正色應“是”,恭謹地上前取過那封信。 燭臺之上,燭火輕搖。 甘露殿中,那扇百鳥朝鳳的屏風后,圣冊帝斜靠在榻上,閉著眼睛,不知何時陷入了夢境。 那夢境潮濕昏暗,有著刺鼻的氣味,那是自象園飄來的氣味,似一張無形的大網,將他們母子三人死死地困在那段艱難寒冷的歲月中。 阿效手上長滿凍瘡時,發高熱請不到太醫時,她也試著求了所有能求的人,她見不到帝王,便去求位份高些的宮妃,但她極不容易做出來的點心,只會被那些宮妃身前的宮娥鄙夷著打翻。 那些倨傲的宮妃們還會拿帕子掩著鼻子,諷刺她身上有象園的氣味,還有災星的晦氣。 一位喜穿紫色的貴妃在皇后處受了委屈,轉頭拿她撒氣,隨意編造了個名目過錯,讓她跪下賠罪且不夠,又令宮娥掌她的嘴。 縱是夢中,那種無力的屈辱感,仍再一次將她籠罩。 她的嘴角溢出血絲,但她不想再求饒了。 越是如此,那位貴妃越是不悅。 就在對方走來,拿涂著蔻丹的手指拔下她發間銀釵,在她臉上饒有興致地比劃時,問她怕不怕毀了這張臉時,一道小小的身影撲來,將對方生生撞倒在地,又朝那名鉗制著她的宮娥的手臂上狠狠咬下去。 小小的女孩子手心里全是汗,拉起她就要跑。 但怎么可能跑得掉? 自有宮人將她們攔下。 幸而動靜鬧得太大,引了其他宮妃過來,那名貴妃便暫時作罷。 但也只是暫時而已。 夜深,小小的女孩子跪在廊下,她問——可知錯? 小女孩跪得筆直,似有些委屈,竟答她——阿尚不知。 她便令那小女孩伸出手來,讓嬤嬤拿戒尺打了下去,再問。 小女孩疼的抖了一下,卻還是答——阿尚還是不知。 她便讓嬤嬤再打。 她并不是要“打到知道為止”,她只是需要阿尚記下此時之痛,長下記性。 最后,她告訴阿尚——你錯在并無善后之力,卻仍要強出頭,看似在幫母妃,實為害人害己。 但她記不清阿尚當時的反應了。 許多事她都記不清了,那段日子為了活下去已經很難了,她沒有太多的心思去留意那個健康的孩子。 但有一幕,她記得很清楚,總會出現在夢中。 昏暗的廊中,瘦弱的小男孩,偷偷將一顆壞了的荔枝塞給那個小女孩,她遠遠看著。 那時她在想,她一定要離開這里,后來她果真離開了。 之后,她便想,要站的再高些,竟也如愿了。 她成了皇后,她的孩子成了太子,似乎世人能想到的高處,也只能如此了,她一度也開始感到滿足了,甚至感到愧疚不安,思慮著要不要坦白一切。 但她偶然間知曉,一切并非如表面看來這般簡單,那個看似公正偉岸的帝王,竟不過是在利用她和她的孩子。 他知道一切,他掌控一切,他根本不需要她的“坦白”。 她覺得憤怒,覺得恐懼,但更多的是諷刺與悲涼。 所以,這一切都會消失。 但她不能讓這一切消失。 非但如此,她也決不允許其他人來掌控她的命運,哪怕是所謂帝王。 所以她開始暗中籠絡大臣,她開始不擇手段謀劃一切,她甚至做了一件大膽包天,足以誅滅九族的事…… 但她不悔。 她的每一步都走在最正確的棋路上,她愧疚過,但她從未悔過。 是啊,她愧疚……尤其是作為一個母親。 圣冊帝緩緩張開了眼睛,有著片刻的失神。 “此次,是朕錯怪你了……你并非是要與朕作對?!?/br> 她聲音極低地自語,似有若無地嘆息著。 “可為何,你就是不肯認朕,不愿坐下來與朕好好說說話呢?!?/br> 總要長談一場,她才能知道她的阿尚如今究竟是何想法,她才不至于被迫去疑心自己唯一的血親骨rou。 “陛下,您醒了……” 守在屏風旁的宮娥聞聲上前侍奉,一名半披著發的俊逸男子也連忙取過明黃外袍,上前替女帝披上。 第291章 三天到了 “陛下初醒,當心著了春寒……”那年輕的男子溫聲細語,又恭謹認真。 圣冊帝微頷首。 此人是一名作風彪悍的異姓藩王所獻,出身沒落士族,在她身邊侍奉已有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