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節
這一番話接連問出來,似很有些“到底誰才是軍師”的不明歧義,但這恰恰是因為,他很了解李獻的性情。 在未摸清李獻的打算之前,他雖為軍師,卻也當少言。 “此事必然很快也要傳到圣人耳中,且等圣人示下?!崩瞰I道:“在此之前,我等守好洛陽城便是?!?/br> “那汴州……”軍師低聲道:“雨水已停,料想徐氏大軍很快便要有動作了?!?/br> “汴州……”李獻笑了笑:“我只是奉命守住洛陽而已?!?/br> 他有他的職責,汴州也有汴州的職責,汴州作為洛陽前方的防線,是需要奉圣命死守的。 如若沒有這場雨,汴州早該履行它的職責了。 他雖然帶玄策軍趕到了,但也不該妨礙汴州繼續履行這個職責。 徐氏大軍足有十萬余眾,比起他率軍跋涉,主動前去迎戰,當然是讓汴州拼盡己能,先撕掉徐正業的一塊rou,他在洛陽以逸待勞,更能穩cao勝券。 “當年在南境,不正是如此嗎?!崩瞰I語氣很淡,似在提起一件很平常的事:“我與父親奉旨守南境,守了整整一年,耗了異族大軍整整一年,直到父親身死,我們帶去的親兵死傷無數,方有崔大都督與常闊將軍率玄策軍前往——” 但后來,這場仗打贏之后,幾乎沒人記得他們韓國公府。 現如今,便是走在大街上,隨口提起一句南蠻一戰,世人便都只會道,那是玄策軍的功勞,是崔璟和常闊的功勞。 “我和父親當年可以如此,汴州自然也無不可?!彼溃骸斑@是為大局,為洛陽安危,更是為一舉擊殺徐氏亂軍之勝算而慮?!?/br> 片刻,軍師適才應了聲“是”。 “只是,汴州若有什么閃失……常大將軍怕是難辭其咎,畢竟是他們放走了徐正業,才連累了汴州?!崩瞰I抬手拎起茶壺:“但無妨,我必會守好洛陽,只要洛陽城安穩,常大將軍便不至于被治以重罪?!?/br> “至于連累汴州之過……”他慢慢往茶碗中倒注茶水,邊道:“只能待事后,再向圣人為常大將軍說一說情了?!?/br> 軍師會意笑了笑:“將軍到底念舊?!?/br> 李獻端起茶碗,誠然道:“常大將軍是個好人?!?/br> 又道:“且運氣也一向很好……說來,他當年乃是草莽出身,只因得了先太子殿下賞識重用,方才成為了名震天下的常大將軍?!?/br> “此番將軍初回京,便領下如此重任,可見圣人器重……”軍師道:“若此戰得勝,將軍便也可以一戰揚名,一展抱負了?!?/br> 李獻笑了一下:“如此說來,我的運氣終于也要到了?!?/br> 崔璟身死,那么此戰由他指揮,論功時,便不會再有人壓在他的前面,掩去他的名字了。 天時地利人和皆備,這運道二字,也終于輪到他了。 “人的運氣不是一直都有的?!彼攘丝跍責岬牟杷?,緩聲道:“所以,我不能容許此一戰有任何閃失?!?/br> 那么,就且等汴州的消息吧。 …… 一連陰沉多日的天色,在今日臨近暮時,天際邊終于現出了一抹燦爛的霞光,刺破了層層烏云,將因連日雨水的緣故而變得渾濁的河水,映照得閃閃發亮。 一段蘆葦雜草叢生,看起來似乎不會存有人煙蹤跡的蜿蜒偏僻河道旁,河岸邊沿處停泊著一艘戰船。 而若再細看,便可見不止一艘,而是兩艘,十艘…… 這些戰船的船身外觀做了掩飾,又取蜿蜒之處作為天然視線盲蔽之區,若非靠近此處,便很難察覺它們的存在。 此刻,最大的那艘樓船的二層圍欄處,站著一名少女,拿手擋在眉眼上方,遙望遠處寬闊的主河道。 然霞光刺目,常歲寧遂放棄了探看。 這時,一名也穿著靛藍色衣袍,烏發束成馬尾的少女,從船艙內走了出來,捧著一盞熱茶,道:“常娘子不必著急,反正派出去查探的小船也快回來了,今日又練兵一整日,先喝口茶歇一歇吧?!?/br> “我不著急,就是閑不住,隨便瞧瞧?!背q寧從她手中接過茶盞,道:“這些事自有喜兒阿稚她們在,不必你來做?!?/br> 姚冉一笑:“無妨,我也是閑不住,在船艙里呆久了,正好出來透一透氣?!?/br> 她是在常歲寧動身離開壽州大營的那一日趕到軍營中的,常歲寧本不欲讓她跟來此處,但她堅持同行,于是便被常歲寧順手拎帶上了。 她也試著拿起兵器和薺菜她們一起cao練,但底子太薄弱,肌膚太過細嫩,頭一日便磨了滿手的血泡,藏起來不敢叫常歲寧看到,生怕被趕回去。 卻聽常歲寧與她道——習武之事不在一時,不如先取自身所長,做些文書差事。 姚冉學得很是上心。 她上手極快,做起事來條理十分清晰,且又積極肯學,在常歲寧看來,有心且肯用心,這很難得。 常歲寧慢慢地喝茶,姚冉與她一同看向刺目的霞光,不由輕聲道:“常娘子,天終于晴了?!?/br> 常歲寧“嗯”了一聲,轉頭看向她,少女穿著利落的袍子,腰身束得細細的,白皙的臉頰上那道傷疤仍舊醒目,但已不再用面紗遮蓋。 姚冉初來時,臉上始終覆著面紗,并非是她自己在意,而是她怕嚇到別人,招來不必要的注視。 直到沒兩日,薺菜私下瞧見了那道疤,當即“嗨呀”了一聲——我當什么呢,這八百桿子也打不著嚇人倆字兒啊,妹子你且瞧瞧,咱們軍中哪個身上臉上沒點兒傷? 姚冉怔然了一下。 接下來兩日,她當真認真留意了每一個看到的人,她見到臉上帶傷的,手上帶傷的,還有個年輕的士兵,耳朵少了半個。 于是,她解下了面紗,再未拿起來過。 “天晴了,馬上就要看到殺人了,害怕嗎?”常歲寧此時隨口問。 姚冉看著她,輕輕點頭:“稍有些緊張……” “不怕,到時藏在我們幾個后頭!”薺菜此時走來,抹了把臉上的不知是汗水還是cao練水戰時的河水,笑著說道。 姚冉莞爾:“多謝薺菜阿姊?!?/br> 薺菜笑得更開心了:“別說……姚妹子喊的這聲阿姊,就是好聽!” 她們只知姚冉姓氏,不知其身份,相處起來都很隨意。 此時,派出去探查的小船折返,那兩名士兵跳上一只大船的甲板,向肖旻回稟探查的情況。 隔得有些遠,常歲寧聽不甚清,但見肖旻神色,便知暫時未見異動。 按常理來說,徐氏大軍當然不可能突然出現,但每日三次探查必不能少,時刻都不可大意松懈——常理二字只是常理,而不是唯一的標準,譬如她與肖將軍早在半月前,便已提前率軍抵達此處,不就很不合“常理”嗎? 似察覺到她的視線,肖旻轉頭望向二樓船板上的常歲寧,與她微點頭示意。 這便是沒有探查到任何蹤跡的意思了,常歲寧點頭回應。 薺菜她們都想學識字,得閑時便讓姚冉做先生,此刻幾人折返回了船艙,常歲寧仍站在原處,視線望向對岸更遠處。 她想了想,讓喜兒找了元祥過來。 “這兩日可有崔大都督的消息?” 聽得常歲寧此問,元祥一怔后,適才道:“近來倒是沒有大都督的消息?!?/br> 他是崔璟最信得過的心腹,便得以與各處玄策軍一直保持著聯絡,早在玄策軍離京趕往洛陽之初,元祥便知曉了自家大都督會從北境趕赴洛陽,和玄策軍會合的消息。 自然也告知了常歲寧。 常歲寧目前也只知道這個消息,其它的尚且無從得知。 “算起來,他應當要到了才對?!背q寧不止一次在心中估算過路線和時間,此刻望著北方,若有所思道:“我有些擔心他?!?/br> 少女的話音坦蕩純粹,卻仍叫元祥猝不及防地瞪圓了眼睛。 常娘子竟然說……她擔心大都督?! 他家大都督若聽了這話,縱是遇著什么危險,怕也能死而無憾……呸呸呸!是逢兇化吉才對! 第277章 她自會守好 元祥在心里狂扇了自己幾個大嘴巴子,才得以道:“既常娘子掛心,屬下這便讓人去聯絡洛陽城的弟兄,問一問他們可有大都督的消息?!?/br> 常歲寧便點頭。 元祥剛退下,肖旻即走了上來。 二人和往常一樣交談罷各自經手的事務之后,肖主帥看著不遠處正在甲板上cao練的眾士兵們,終于忍不住開口:“肖某可否問常娘子一個問題?” 常歲寧“嗯”了一聲:“的確沒有?!?/br> 肖主帥:“什么?” 常歲寧:“沒有眼線,當初的確騙了肖主帥?!?/br> “……”肖主帥的臉色一陣變幻,他雖然不是要問這個問題,但此刻聽得常歲寧明言承認此事,不免還是一陣后怕。 得虧徐正業果真離開江都,往此處攻來了,若是徐正業未曾前來,而他與常歲寧卻秘密率兵出了淮南道,一旦造成淮南道因兵力空虛而失守,那便是殺頭的大罪。 見他反應,常歲寧不由問:“肖將軍不是要問這個嗎?” “不是……”肖旻的神情幾分復雜:“來之前,肖某也隱隱有所察覺了?!?/br> 畢竟常娘子彼時談及“眼線”一事時,顯得太過即興,很像是為堵住他的嘴,安下他的心,而臨場丟出的敷衍話語…… 而常大將軍被迫附和的即興演技,委實也算不上太高明。 常歲寧便驚嘆:“肖將軍果真洞察力過人?!?/br> 對上少女眼中的驚嘆與欽佩之色,肖旻輕咳一聲,險些被自己的口水嗆到。 他有心想道一句“不至于”,卻又聽她格外認真地稱贊道:“膽識也非常人可比?!?/br> 面對這句夸贊,肖旻可就不謙虛了,他承認自己是有些膽魄,及識人之能在身上的,尤其是后者。 常歲寧與他一笑:“多謝肖將軍肯信任我,明知我言語耍詐,還愿與我冒險率兵同出淮南道?!?/br> “是因常娘子過往所行,值得肖某信任與冒險?!毙F道:“且既是常大將軍認可準許之事,肖某又何來質疑的道理?” 常大將軍打過的勝仗,比他在家打兒子的次數都多。 在常大將軍面前,他便是個弟弟,不,是弟弟中的弟弟,簡稱弟中之弟。 肖將軍認為,只要時刻認清自己乃弟中之弟的事實,存此覺悟,便不會出大差錯,這是他累積的頭等人生經驗。 若緊跟前輩的腳印走,卻還是出了大錯,翻了大船,那也是時運不濟,沒法子的事,且往好了想,若換他自己來,或許結果只會更糟糕呢? 擅長反省的肖將軍,從不試圖質疑埋怨比自己強的人。 事實證明,真誠很有用,有用到讓常歲寧都難得良心發現了一回:“但我還是要向肖將軍賠個不是,騙人總歸不對?!?/br> “可常娘子不是已給了肖某一份天大的‘賠禮’了嗎?”肖旻說著,笑著指向南邊。 那是徐正業大軍所在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