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節
褚太傅剛坐上回府的馬車,便迫不及待打開了畫匣。 他將畫幅展開,只展一半時,動作倏地一頓。 而后,老人展畫的動作更快,那幅畫很快原原本本地呈現在他眼前。 是一幅幽山竹石圖。 當日他在登泰樓討畫時,便說過想要一幅有竹有石的畫兒,掛在床頭養性。 一則他甚愛竹與石,二則……他那個學生最擅畫梅蘭竹石,且個人之風甚是鮮明。 彼時他見那女娃手下的虎圖與他的學生如此相似,便下意識地想看一看若這女娃也畫竹石,又能有幾分相似? 現下,他終于看到了。 褚太傅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握著畫軸的手微微顫動。 怎會如此? 他開始手忙腳亂地檢查畫幅與畫中細節,想確定此幅畫是否有臨摹的可能。 半晌,無果。 巨大的驚疑與不解充斥在他的胸腔之中,耳邊嗡嗡作響,讓他無端感到慌亂混亂。 老人猛地掀開冬日厚重的車簾,喊了聲:“停下!” 車外寒風襲身,夾雜著剛開始落下的雪粒子。 車夫忙勒馬:“郎主?” 其它幾輛馬車見狀也停下,褚家的小輩們下車,圍上前來。 “祖父您怎么了?” “父親可是哪里不適?” 看著那一雙雙緊張的眼睛,褚太傅良久才勉強找回一絲真實之感,卻又透過他們,看向遙遠的南方。 “我無礙……”他與子孫解釋一句,便放下了車簾:“繼續行路吧?!?/br> 他坐回去,再拿起這幅畫,指尖分明冰冷,卻又覺手中畫幅無比灼燙。 他向來并不奉信鬼神之說,旁人若與他提起,他必然嗤之以鼻,并為此感到不屑厭煩。 但此刻,他突然祈盼,這世上有鬼神的存在。 哪怕這足以令他一生所奉之道全然崩塌,他也愿為此祈求,望上天神佛各路鬼神有開眼的可能……誰能將他的學生還給他,他便信奉跪叩俯首于誰! 只要能將他的學生還給他! …… 京師這場雪,停了又下,一直到除夕。 北地的雪卻是已經停了,但各處積雪冰封未除。 這冰雪之境中,有一人一騎在前,率一支隊伍歸來,在安北都護府外下馬。 “大都督回來了!” 隨著一聲聲通傳,一路先后有親兵與官員來迎那位已離開半月之久,前去親自查驗各處防御的青年。 眾人陪同下,那青年邊往都護府里走去,邊問:“南邊有信傳回嗎?” 這是他下馬后,開口說的第一句話。 第260章 “她不是我的,但我是她的” 負責崔璟手下文書事宜的記室參軍,答道:“回大都督,您不在的這段時日,各處都有來信,單是南邊送來的信件,便有七八封?!?/br> 七八封嗎? 崔璟腳下更快了些。 那記室參軍小跑著才跟上。 待進了書房,崔璟解下披風與佩劍,交由近隨,便立時去看信。 記室參軍已快步將那一摞書信都抱了過來。 有南邊送來的,也有京師各處送來的,記室做事很細心,按照信的來處與送信的時間做了區別,分別擺在書案上,以便崔璟查看時可以做到一目了然。 書信太多,如此一排排區分擺開,占據了大半書案。 而崔璟只一眼,便看到了常歲寧的來信。 她的字跡很好認,或者說,他太熟悉了——尤其是今次信封上的筆跡,同這些年來他反復翻閱過的札記兵法上的幾乎一模一樣。 青年站在書案邊,未來得及坐下,便拆了信。 他雖在外半月,但和州和李逸之事的結果他也都已知曉,故而早已安心,而此時之所以觀信心切,全是發自本心而已。 他第一眼便看到了信紙之上描畫著的那顆栩栩如生的栗子。 崔璟見栗,眉宇之間恍惚閃過一絲笑意,剎那間,自外面帶回的寒意似乎全都散盡了。 記室壯起膽子悄悄看一眼,覺得甚是稀奇。 這就是……過年的好處嗎?大都督臉上竟都掛上喜慶的年味兒了。 崔璟已從頭開始讀信,一字一句,未曾有分毫遺漏,格外認真。 他歸來時已是申時末,書房內有些昏暗,記室令人掌燈,廊下也掛上了紅彤彤的燈籠。 崔璟已第二次讀至末尾。 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風…… 燈火將青年深邃清冽的眉眼映照出幾分少見的暖色,嘴角彎起,有了弧度。 他的眼睛在看信,又似在透過這張信紙,看到了唯他可以看到的人與物。 “……大都督,您……”記室的聲音響起,落在崔璟耳中幾分朦朧遙遠。 崔璟半回神,看向他:“我在看信?!?/br> 這個奇妙的回答讓記室張了張嘴巴,反應了一下,才道:“屬下知道……屬下是想提醒大都督,您風塵仆仆初歸,必然疲累,不妨坐下細讀?!?/br> 他已說過一遍了,但大都督根本沒聽到,看來大都督當真累了。 崔璟“嗯”了一聲,忽然問他:“你可聽過周行己的《送友人東歸》這首詩嗎?” 記室愕然,點頭:“聽過……” 所以,大都督是在與他閑聊嗎? 這個猜想讓記室幾分受寵若驚,大膽往下延續話題:“大都督喜歡這首詩?” 崔璟垂眸看信,含笑點頭。 喜歡,才喜歡的。 他打算將此一首詩寫下來。 思及此,崔璟環視書房,似在思量著掛在哪里最合適,最好是處理公務時一眼便能看到。 記室察覺到他的好心情,笑道:“看來這封信,是來自大都督您的友人……想來是十分重要的摯友了!” 崔璟不置可否。 不止。 她于他,不止十分重要。 考慮到其它來信中或有需要自己及時料理之事,他才將常歲寧的信暫時收起。 卻未就此擱到一旁,而是收入了衣袍的衣襟之中。 記室看得愈發驚訝,這到底是什么朋友? 他有心想一探究竟,但到底還沒有膨脹到如此地步,且他的上峰已經換上了處理公務時該有的神態。 崔璟與記室一同,先將一些公務來信處理罷,其中也有京中玄策府的來信,及朝廷信函。 將這些料理完畢,崔璟才拆看了常闊的信。 常闊的字比尋常人寫得大些,內容也很簡單,讓他不必擔心江南之事,另又給予了簡單的新年問候。 然后便是元祥的來信,足有兩封,崔璟觸及到那信封的厚度時,略微遲疑了一下,但還是打開了看。 信上廢話居多,他只能一目十行,從中挑揀出自己想看到的人和事。 元祥在信上細說了和魏叔易一同行事的過程,說到最后,又悄悄道,他一次同長吉爭執時,曾聽長吉無意間說漏嘴,竟道魏侍郎此行來江南乃是同圣人自薦…… 寫到此處,元祥字體漸小,仿佛字體也有聲音,頗有暗中告密的氣氛,甚是鬼祟。 又寫道——‘據屬下暗中觀察,魏侍郎待常家娘子甚為殷勤,三句話總離不開常娘子,結合其自薦之事,屬下有個大膽的猜測,魏侍郎或待常娘子也存不軌之心’。 崔璟看著那個被劃掉的“也”字:“……” 元祥最后又立誓般保證,必會看緊魏侍郎,絕不會讓對方有可乘之機。 寫至此處,字跡入木三分,可見決心,似如一只齜牙咧嘴,皮毛炸起的狼犬。 崔璟又打開這狼犬的第二封信。 第二封信是遲了幾日送來的,信上主要說明一件事——魏侍郎已然回京了,請大都督放心! 這次的字跡很歡快,像是狼犬得意翹起尾巴。 最后,崔璟打開了家書。 祖父的,族中幾位叔公的,還有盧氏崔棠崔瑯三人的。 后面這三人組的來信回回都很有分量,比之元祥,有異曲同工之妙,卻又有過之而無不及。 若他沒有足夠的時間來看信,輕易都不敢隨便打開。 這次的信,或因是年前最后一封,寫得更有分量了,從一張張信紙上的筆跡來看,三人都參與了進來,大約是一人寫至手酸力竭,便再換一人頂上…… 次序則又按照家庭地位排列,比如最前面的字跡是崔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