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節
這曾是她心甘情愿拿自己的一切交換而來的無上權力,后來她逐漸明白,想要長久地守住它,要比得到它更加不易。 因事項太多,分歧聲太過混雜,這場早朝,一直延續到近午時才結束,而這已是這數月來的常態。 饒是如此,圣冊帝依舊召了眾臣去往甘露殿繼續議事。 姚翼未被留下,大理寺還有許多公務需要他去料理。 他跟著許多官員一同出了大殿,見得大多數官員臉上都有疲憊之色。 褚太傅一把年紀當然也很累,此刻有兩名文官一左一右攙扶著老太傅,又另有幾名官員陪同在側,關心著他的身體。 這些多是褚太傅的門生,皆稱其為老師。 “……老師何必為了一個女郎的封賞之事,同那些人親自爭執動怒?!?/br> “是啊老師,自有我等在……” “開春科考在即,老師本就勞神非常,何必為區區小事動氣呢,如若氣壞了身子,卻是不值當?!?/br> “一個外姓女郎,賜封縣主也無不可,縣主也有品級食祿,算得上是厚賞了……” 褚太傅聞言臉色一沉,一把甩開那名官員的攙扶,沒好氣地道:“既然做縣主這么好,那你脫了這身官服換上襦裙,去受這厚賞便是,待來日我大盛再需要和親時,你記得頭一個頂上,再叩謝龍恩浩蕩!” “……”那名官員聽得愕然,張了張嘴巴,賠笑道:“學生乃進士出身,自當以己才報效社稷……” 褚太傅怒氣不減:“你也知做縣主是屈就?是糟蹋人才?就你能報效社稷?人家女娃怎么就不能報效?她能上陣殺敵,能護下一州百姓,你倒是也殺個看看!” 那官員面色一時赤紅,連忙揖手賠禮:“老師息怒……是學生失言了?!?/br> 在朝上被褚太傅罵過的那幾名官員,經過此處,見得這一幕,忽然心里平衡了許多。 老太傅雖嘴毒,但他平等地罵每一個人。 褚太傅將另一個扶著他的門生也甩開。 那官員一臉茫然,他可是一句話都沒敢說啊。 “……沒一句中聽的話!聽著就煩!都別跟著我!” 褚太傅甩袖而去,留下一群門生面面相覷,大眼瞪小眼,最終也只化作一聲嘆息。 一群人結伴而行,方才點名被罵的那名官員道:“今日老師這口氣兒似乎格外不順……這‘縣主’兩個字,怎么就這般礙老師的眼?” 他仔細回想了一下,老師今日在朝上突然開始發瘋……不,是發言,便是因為聽到了要將那常家女郎封為縣主的話。 雖不太明白其中緣故,但看來“縣主”二字是觸發老師罵人的關鍵詞,日后絕不能提。 有官員道:“老師向來惜才,想來是真正認可了這常家女郎之才……你們難道不知,老師每旬都要去一次登泰樓,觀那幅山林虎行圖?” “說來這常家女郎倒果真不同凡響,文可憑一畫而名動京師,武能上沙場斬殺賊首……”有人嘆道:“的確是非常之才?!?/br> 方才那一直沒說話的官員,聽到此處,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忽而嘆息:“這樣的非常之才,從前也有一個……” 眾人便都看向他,不知他所言何人。 那官員又一聲嘆息:“先太子殿下?!?/br> 那可是老師最中意的學生。 或許,老師是想他的學生了。 老師年紀大了,脾性易怒,縱是想念,也不會說想念,只會化作脾氣發作出來。 “先太子殿下……”幾名官員都跟著嘆息:“天妒大才……” 如若那位太子殿下不曾早逝,名正言順接下皇位,當下又豈會有如此局面? 太傅愛才,卻極挑剔,許多有才者在他眼中皆為庸才,那一腔無處安放的愛才之心,全給了那個學生。 有多憐愛,便有多不甘啊。 太傅的性子,便是從那之后,越發喜怒無常。 …… “……甘心與人做傀儡,白白送死,書都讀進狗肚子里去!白教了!” 坐上了官轎,喜怒無常的褚太傅,忽然在轎內罵了一句。 沒人回應他。 但如果她在,肯定會沒皮沒臉,一本正經地回嘴——是極,我是狗學生,您是狗老師啊。 他現下還能想到那學生回嘴時的討人嫌模樣。 他定要拿書去打,她定會躲,若躲不開,下次便會趁他瞌睡時揪他胡子,還說替他捉虱子,整儀容……哪家虱子會生在胡子里! 轎子里很安靜,褚太傅蒼老的身形清瘦板正,他微偏著頭,視線逐漸有些模糊,嘴里還在罵,聲音卻啞了:“白教了……” 都不能給他養老送終,算什么學生! …… 官轎將褚太傅送回了禮部,但人沒待多久,便又出來了。 倒也不是早退,而是告假。 告假的名目很是眾人皆知——早朝之上與人爭至力竭,頭昏,嗓痛,需回家歇息。 然而官轎行至半路,老太傅突然改了主意,未回府,而是去了登泰樓。 登泰樓中異常熱鬧,褚太傅令人問了才知是國子監的監生們在此聚會,那位崔六郎做東請客,并在此大肆宣講常家女郎殺敵事跡。 又聽說好些個舉人也在,什么宋舉人,譚舉人…… 褚太傅只好心煩地擺手,讓人將轎簾放下:“回府!” 馬上便要春闈,他身為最大的主考官,若同這些個舉人學子們湊到一處,被有心人拿來做文章,是會惹來麻煩的。 他倒不怕麻煩,但這些舉人們可擔不起這麻煩。 國子監也是的,不過是要過個年而已,當官的都還沒放假呢,當學生的更應當勤學,瞎放什么假? 害他畫都看不成! 思及此,又想到那女娃到最后也沒給他畫一幅畫,又覺氣悶。 “言而無信!”褚太傅脫口而出:“簡直一模一樣!” 言畢,卻是忽地怔住。 都是一樣的言而無信。 畫也像,性子也越看越像。 現如今,就連上戰場殺敵這一點也…… “怎么會這么像……”褚太傅失神自語道:“真是怪事?!?/br> …… 短短數日間,常家女郎之功因已得了朝廷證實,遂傳得更為轟動。 除夕將至,朝廷有意安定民心,便默許坊間出現了“將星降世”的說法。 此一日,太傅于家中休沐,聽得家中子女孫輩要去上香祈福,祈求神佛保佑來年一切安泰,戰事早日平息,并邀他同往—— 褚太傅皺眉:“不去不去?!?/br> 此等事,求神有何用?神靈既視眾生平等,為何要偏愛偏助世人?什么戰事不戰事,神靈才不管。 能救世人的從來只有世上人,而非天上人。 且得是多少沾點傻氣的世上人,寧可拋卻自身,也要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不竭救這世間于虎口之下,水火之中。 有小輩大膽勸說:“祖父,大過年,只當圖個吉利嘛……” 褚太傅又要說“不去”,但話到嘴邊,腦子里忽然閃過昨夜的一場噩夢。 或是日有所思,他這幾日,總會夢到那女娃在戰場之上的兇險場面…… 見他擰眉,那小輩干笑一聲,不敢再勸:“既然祖父不想出門,那……” “誰說我不想出門了?”褚太傅瞪他一眼:“走吧?!?/br> 那青年一時怔愣……他竟然勸動祖父了? 此等奇事,得給他寫在族史上,記下來! …… 褚家一行人,去了大云寺。 褚太傅同家人一起在大雄寶殿上罷香,獨自去找了無絕,要與之談佛法。 但這佛法還未來得及談,二人一見面,褚太傅便見那和尚笑瞇瞇道:“您總算來了,有一物等您許久了?!?/br> 褚太傅不解之際,無絕轉身取出一只畫匣,遞與他,言明了此乃當初常歲寧離京時的交待。 褚太傅眼皮一跳,差點罵人:“……你怎現下才交給老夫?” 此人是他那學生生前的幕僚,按照資歷輩分來說,他大可以一巴掌甩對方腦袋上! 無絕一臉無辜:“貧僧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啊……當初只道待太傅來上香時,再行轉交……” 褚太傅:“那老夫若是一輩子不來上香呢!” 面對老太傅的怒氣,無絕半點不慌,甚至一臉玄妙:“您這不是來了么?這便是機緣指引了?!?/br> 聽得這句,褚太傅不再相爭,抱著畫氣呼呼離去。 無絕松了口氣。 他承認是他貴人多忘事……方才見了這老頭兒,才突然想起來畫的事。 幸好還有玄妙佛法為他護體,開他靈智,真是阿彌陀佛。 無絕念了句佛,雙手合十,面向半開的窗欞,望向南邊方向,低聲祈語:“也愿諸天神佛護佑殿下,早日平定亂局?!?/br> 對于喬央一家收到了殿下書信之事,他不曾感到嫉妒。 須知只有不明真相的人,才需要殿下的書信解釋,而他與殿下互為知己,自有默契在,還需要什么書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