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5節
…… 此一夜,月色與雪光俱清亮。 兩日后,隨著積雪消融,和州城又現出了它原本的模樣。 這一日是云刺史父子二人下葬之日,滿城縞素,長街之上紙錢漫天飄灑。 棺木落葬,一片哭聲中,正要填埋之際,人群忽然一陣sao亂。 面色雪白的婁夫人欲撞向墓碑,要與夫君同葬于此。 常歲寧和薺菜娘子將她攔下。 “……我曾立誓,待盡罷應盡之職,便去追隨郎主?!眾浞蛉藴I流滿臉:“如今已到履諾之時了?!?/br> 眾人皆圍上前來勸說。 云歸受驚,哭著撲上來抱住母親,一聲聲“阿娘”喊得撕心裂肺。 婁夫人淚如泉涌。 此一波未平,那邊人聲嘈雜,又起了亂子。 一名十七八歲,滿身雪白的少女抱著云大郎君的靈位,不顧勸說跳進了墳室中,就躺在云大郎君的棺木上。 婁夫人大驚,在薺菜娘子的攙扶下,連忙快步走過去:“……辛兒,你這是作甚!” 這少女名喚霍辛,是她長子未過門的妻子,長子離世,她本要廢掉這門親事,但這女孩子無論如何也不肯依從,情愿嫁給一張冷冰冰的牌位,也要做長子的未亡人。 霍辛性情堅毅,此次守城時,她也在娘子軍之列,此刻額頭上仍扎著傷布。 此刻她直挺挺地躺在棺木上:“兒媳也要追隨夫君而去!” 婁夫人著急道:“這如何使得,快快起來!” “母親且如此,我若不跟從,豈不顯得不如母親貞烈?兒媳生性爭強好勝,豈能落于人后?”霍辛雙眼一閉:“且母親若不在了,留兒媳一人收拾刺史府的爛攤子,想想倒還不如死了省心呢!” “你這孩子……”婁夫人哭笑不得。 常歲寧見狀,適時道:“云少夫人所言并非全無道理,夫人方才所言有誤,和州城百廢待興,二郎君與三郎君已失父兄,豈能再失阿娘?夫人應盡之職,遠遠未盡?!?/br> 婁夫人神色怔然。 云回紅著眼睛走來,看著母親:“旁人的話母親可以不聽,但常娘子之言,母親不能不聽——母親幾番于戰場之上命懸一線,皆是得常娘子冒險拼力相救,母親早已數次追隨父親去了,現如今母親這條命,是恩人所予,豈能妄談輕生?” 婁夫人聞言潸然淚下,看向常歲寧。 “夫人所能,尚可以做許多事?!背q寧道:“待百年之后,與云刺史再聚不遲?!?/br> 在一聲聲勸說中,婁夫人終于點頭。 其實……她亦覺得自己也不是非死不可…… 此一時彼一時,尤其是在幾番走過鬼門關之后,更能明白生死的意義所在。 她不怕死,卻也不怕活了——之前眼睜睜看著丈夫長子離開時,她是很怕活下去的。 但之前誓都發了啊。 全城人都知曉…… 若是不死,豈不顯得她這個刺史夫人言而無信,貪生怕死? 她擔心事后會有人借此做文章,故才有方才半真半假之舉。 婁夫人含淚看向夫君墓碑——若她的夫君泉下有知,是會笑話她,還是夸贊她呢? 霍辛麻利地從棺木上爬起來,握住常歲寧朝她伸來的手,從墳室中上來。 二人視線交匯,常歲寧與霍辛眨了下眼睛,霍辛也朝她會意挑挑眉。 次日,刺史府外,常歲寧將要離開和州城時,霍辛也緊拉著她的手不舍得放開:“……和州城的城門永遠為常娘子敞開,常娘子記得時?;貋砜纯??!?/br> 聽嫂子說了自己想說的話,云回便不再多言,只道:“如有用得上我之處,隨時讓人傳信?!?/br> 常歲寧都點頭。 婁夫人也再三叮囑她時常來信。 而后又與和州百姓一同,將常闊父女二人一路送出城。 常闊身后是來時帶來的士兵,此前近兩萬之眾,此時人數僅剩勉強一萬出頭。 但常歲寧身后多了幾人。 是幾名婦人,為首的正是腰間別著砍柴刀的薺菜娘子。 昨夜,薺菜娘子三人尋到常歲寧面前,言明追隨之意,求常歲寧帶上她們。 婦人眼中也有野心,她們尚沒有開闊眼界的機會,想法天然簡單未經雕琢,所言也與大義無關,更多的是對掙脫枷鎖的渴望,及想要自己變得強大的向往,她們說——“聽說常娘子要回壽州,我們也想追隨常娘子,試試女子建功立業是啥滋味!” 今早臨出門前,薺菜娘子朝兩個已經十多歲的兒子,及敢怒不敢言的丈夫擺手—— “走了,老老實實在家里等著我建功立業,回頭帶你們雞犬升天!” 此一日,陽光甚好,正當趕路。 …… 第247章 草包恐懼癥 李逸先前穩坐壽州,本欲等徐正業攻下和州之后,雙方便見面坐下詳談合作之事。 然而和州久攻不下,他逐漸開始著急起來。 再之后,仍無和州城破的消息傳來,他反而聽到了徐正業兵敗退守江寧的消息! 在李逸聽來,這簡直荒誕! 已是強弩之末的和州怎么會攻不下? 僅僅帶了不足兩萬援軍前往的常闊怎會沒死? 那一向不理紛爭的宣安大長公主又怎會突然出面插手此事! 李逸驚詫不解而又滿心不甘。 但諸多情緒退去后,仍是骨子里那一觸即發的慌亂與不安占據了上風,他又開始坐立不安,來回在營帳中不停踱步。 “壞了,常闊定會回來找我尋仇的!” “還有圣人和朝廷……定已得知賀危死訊,到時必會傳令各處共同討伐治罪于我……徐正業又退回了江寧,這下該如何是好!” 他之所以在殺了賀危之后,還敢穩坐于此,便是篤定徐正業很快便可拿下和州,到時他與徐氏大軍會合,整個淮南道便如囊中之物,他自然也不必懼怕朝廷對他的討伐! 可現如今的局面與他此前的設想卻是天差地別,讓他的處境突然變得艱險起來。 他的兩位幕僚中此時有一人開口:“將軍所言沒錯,和州既定,常闊定會折返,到時他若整合朝廷示下討伐將軍的兵力,必會威脅到將軍……” “這些還需你來提醒我嗎!”李逸因焦急而心煩意亂,開始怪責起二人:“這便是你們當初出的好主意!當初你二人不是言之鑿鑿篤稱常闊定會死在和州嗎!” 兩位幕僚互看一眼,只得垂頭抬手向那無能狂怒之人請罪。 李逸繼續走來走去:“……這些時日軍中上下因和州戰況已是議論紛紛,他們都在疑心是我刻意想借此除掉常闊!” 他說話間,很是憤怒。 雖然這是事實。 但他憤怒的并不是那些人猜到了事實,而是從軍中態度便可以看出,大多數人顯然還是偏向常闊的! 這期間甚至有人站出來要求去往和州支援常闊,是他以“本帥與常大將軍自有籌謀計劃”為由,再加以強硬手段,才將那些人給壓下來了。 常闊若死且罷,這些人沒了主心骨,自然掀不起風浪,可如今常闊還活著……如此情形下,如若常闊歸來,那些人定會倒向常闊! “下官二人自然明白將軍的憂慮……現下局面不利,將軍不宜同常闊起正面沖突?!?/br> “沒錯,當務之急或當立即離開壽州!” “離開壽州?”李逸腳下一頓,下意識地看向二人:“去何處!” 二人剛要開口時,帳外有士兵的聲音響起。 李逸準了人進來,那士兵是他的親兵,快步入得營帳中行禮,雙手呈上一封密信。 李逸匆匆打開來看,眼睛旋即亮起。 是徐正業! 徐正業也料到了他如今處境不妙,遂來信邀他速往江都揚州會合議事…… 李逸同兩位幕僚商議罷,認為此乃眼下最好的選擇。 此前本該跟隨常闊一同支援和州的剩下八萬大軍,便被李逸以攻打揚州為名與常闊“兵分兩路”。 攻打揚州是假,行軍刻意拖延才是真,凡遇徐氏兵馬阻途,更是屢屢按兵不進,故而出走半月,此時仍在途中。 “將軍應盡快拔營離開壽州,與先行的那八萬大軍會合后,即可一同趕往揚州?!?/br> 幕僚道:“那徐正業剛打了敗仗,手下正是用人之際,將軍此時率十余萬大軍前去,必被他奉作上賓……到時將軍據揚州而守,朝廷便也無計可施,更不必懼怕一個區區常闊了!” 李逸再無絲毫猶豫,立即下令拔營。 此令在軍中傳開,引起了一番震動。 “……常副帥當初選擇在壽州扎營,是欲借淮水這一道防線守住都畿要道,以阻徐氏叛軍攻入東都中原……如此定略要地,怎能輕易拔營離去!”有幾名校尉都站出來質疑。 “是啊,若我等就此悉數離開壽州,萬一有潛伏于淮南道附近的徐氏亂軍趁機而入可如何是好?” 前來傳令的副將冷笑道:“戰況變幻莫測,此一時彼一時,焉有抱一地而死守到底的愚蠢道理!” “可據聞和州已定,常副帥就要回來了,如此大事,為何不等副帥歸營后,再行商議……” “荒謬!”那副將肅聲打斷幾人的話:“誰說常副帥要回壽州?常副帥已令人傳信回營,要自和州攻向揚州,主帥則率大軍拔營同往,此乃主帥與副帥商定好的對策!” 最后大聲道:“常副帥在和州大挫徐氏叛軍,如今正是一舉取回揚州的好時機!清剿反賊在此一舉,誰再敢置喙軍令,散播謠言,統統以擾亂軍心之罪論處!” 為震懾諸人,當場以軍棍杖殺了兩名對此存質疑之心的校尉。 很快,大軍即準備起了拔營事宜。 大軍在此扎營已久,并非即刻便能離去,李逸心中不安,很怕下一刻常闊就帶人殺回來,一時都不愿等,便帶上信得過的心腹親兵與騎兵先行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