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節
常闊又豈會想不透這其中貓膩,那位圣人此前分明已存下了犧牲他兒子,犧牲整個常家的準備。 常闊心緒翻涌難止,他自薦前來討伐徐正業之舉,卻險些讓他失去了兩個孩子。 他想護這腳下一方土地安穩,縱是拋卻這條命也在所不惜,可那位高坐廟堂的圣人,卻連給予他這一雙兒女絲毫憐惜都做不到嗎? “好孩子……你做得很好?!背i焿褐浦曇衾锏纳硢☆澮?,“是阿爹不好?!?/br> “阿爹很好,尤其此時平安無事,不至于叫我和阿兄成了沒爹的孩子?!蹦巧倥酒鹕?,走過來,抬手拍了拍他的肩:“阿爹來守一方百姓,我來守好家中,本就是約定之事,阿爹沒有哪里不好,是旁人做得不好?!?/br> 在他眼里小小的女孩子,卻站在他面前反過來給予他贊許和安撫,此一刻,常闊心口與眼眶皆脹得生疼,竟莫名險些落淚。 片刻,他抬起粗糲的大手,摸了摸女孩子的頭。 人皆有逆鱗,此等后怕之痛,他此生都不可能忘。 “我們歲寧是個有膽識懂決斷的孩子……及時離開京師,是對的?!闭f到這里,才顧上問一句:“那臭小子,如今在何處養傷?” 方才常刃提了一句,已提早為郎君尋到了養傷之所。 “不遠?!背q寧道:“在宣州?!?/br> 常闊點頭:“宣……” 等等,哪里?! 常歲寧給出更詳細的回答:“宣安大長公主府上?!?/br> “啥?!”常闊險些跳起來,像是被一桶滾開的鐵水澆在了身上,就差原地灰飛煙滅了。 常歲寧便將大長公主也曾使人相助的經過說了,最后道:“大長公主說與阿爹是至交好友,且宣州安穩,適合養傷?!?/br> 常闊眼前一陣發黑,就怕養著養著,這臭小子就拿不回來了! 他還想再說,卻見面前少女試探著問到:“阿爹,我做錯了嗎?” “……怎么會!”常闊“哈”地笑了一聲掩飾情緒,朝一路又受驚又受累的女兒豎起大拇指:“寧寧做得很好,再沒比這更好的了!可真是阿爹的好孩子!” “對了,方才說……還有‘正事’?說來給阿爹聽聽?”常闊多少抱了點逃避現實的想法。 “阿爹且看?!?/br> 常歲寧取出那道絹帛,聲音壓得不能再低,將賀危臨死前所言復述。 “……果然是李逸!”常闊低聲交待:“快將東西收好!” 常歲寧:“彼時在軍營中無法與阿爹商議此事,故未敢貿然將圣旨示出?!?/br> “這么做是對的,此事需商議出個章程來,還需讓可代表朝廷的人出面才算萬全……”常闊道:“否則此刻大營中必然尚在內亂之中,后果不堪設想?!?/br> 常歲寧:“此時圣旨在此,那阿爹要回壽州尋人商議此事,治罪李逸嗎?” 常闊一時未答。 夜色中,女孩子接著說道:“大軍改變了行軍路線,不會隨阿爹前往和州了,此乃李逸之計,欲使阿爹戰死于和州?!?/br> “他們料到我哪怕一時等不到大軍前來,也會前去支援和州……”常闊道:“若叫他料中,歲寧是否也會覺得阿爹太過愚蠢,不知變通,一心求死?” 少女眼中亮起笑意,微抬下頜,似有幾分驕傲:“我只會覺得阿爹人品與威望實在厚重,就連陰溝里的老鼠也深信不疑?!?/br> 常闊一怔之后,忽然笑起來,卻笑得眼底一陣濕熱:“阿爹有寧寧此言,實是此生無憾了!” 在這世上有許多歪理,譬如,一個人所謂的“善良心軟”,有時會成為他人口中的笑柄,手中的刀。 若知前方是險境陷阱,卻仍要為這一份“善”而執意前往,更是實打實的“愚善”。 但此時仍有人贊成他的“愚善”,甚至為他的“愚善”驕傲。 他另不知道的是,這個肯為他的愚善而驕傲的人,還存下了一份絕不讓他的善成為愚善的決心。 武將之善,善在蒼生,故而尤為可貴。但武將的善,也很危險,危在自身,故而需要保護。而老常的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曾經是她一路放縱養出來的,那便當由她來竭力保護到底。 她問:“阿爹可曾打過‘明知不可為’的仗?” “當然?!背i煹溃骸安恢挂粓??!?/br> “那便是了?!背q寧道:“李逸料中阿爹必去和州,那便讓他料中這一半好了,但剩下的一半,他說了不算,我與阿爹說了算?!?/br> “說得好!區區鼠目寸光,豈能什么都叫它料準了去!”常闊心下再無半分猶豫:“那便先定和州,再回去收拾那只臭老鼠!” “我與阿爹同去?!背q寧立時道:“此一戰未必一定‘不可為’,我路上想了兩計,不知可行否,路上細說與阿爹聽?!?/br> 常闊神情一正,眨了下大牛眼,試著問:“哪兩計?不如現下便說來給阿爹聽聽?” 常歲寧也眨了下眼:“那阿爹還會帶上我嗎?” 第234章 會有援軍嗎 常闊看了會兒女兒,適才認真道:“寧寧,和州不是你能去的地方?!?/br> 常歲寧也認真反問:“為何阿爹能去?” “因為阿爹是將軍?!背i煹溃骸翱v不為朝廷,將軍亦有護衛百姓之職,此乃從軍者應盡的天職?!?/br> “從軍者有天職,尋常人也有,于危時退敵,便是人之天職,亦是天性本能?!鄙倥穆曇舨恢?,卻清晰有力:“將軍也好,阿爹也罷,都不能阻我退敵之本能?!?/br> 少女半點也不乖從,全然沒有“以父為天”的自覺,沒有商議沒有請求,而是在與父親談論“為人”的天性。 她穿著再普通不過的兵服,一路而來風塵仆仆,嘴唇微干裂,只一雙眼睛依舊湛亮,此刻頭頂繁星閃動,似有星月披于其身,帶走了她的狼狽之余,似將她化作了一把光華將綻的刀劍。 堅韌,鋒利,灼目。 這鋒芒顯露之下的灼目之色,令常闊想到了此刻供于玄策府中的那把曜日劍,殿下的劍。 此一瞬,他似被方才那一閃而過的流星陡然沖擊,這沖擊之感一剎那貫穿至靈魂深處,似有什么熟悉的連結之感在此時驀然蘇醒。 常闊立在原處,一時怔住。 “此刻死守和州城的刺史夫人及其子,也非從軍者。刺史的妻兒可以殺敵,將軍的女兒自然也能?!?/br> 星光下,那少女身形筆直,像等待點閱的士兵,目光堅定,聲音也抑揚有力。 “歲寧幸有不止一技之長,可開戰弓為弓手,能馭戰馬為騎兵,亦擅刀槍,膽子大,不怕疼,可為將軍麾下親兵,愿與將軍共同退敵!” 四目相接間,常闊的眼眶無端guntang起來,他定了定似一度丟失的聲音,道:“好……這個兵既如此能耐,那今日我便收下了!” 少女眼睛更亮,抬起雙手疊于面前,朝他行禮。 常刃莫名心神激蕩:“愿與將軍共同退敵!” 守在一旁的常矛也上前兩步,強掩激動道:“……愿與將軍共同退敵!” 常闊看過去:“……” 他們湊的什么熱鬧? 常歲寧看向二人:“你們不能去?!?/br> 她有別的安排。 但還需先同老常商議一下。 常歲寧令常刃二人守好,低聲同常闊說明其中打算。 常闊聽罷,臉色一時紅中透著青,青中透著白,白中透著黑。 常歲寧看在眼中,只覺憑著這張臉,或可就地開一間染坊,不,縱是天南海北開它個百十間,想也不在話下。 “阿爹當以大局為重?!彼谂赃m時勸道:“多一個打算,便可更多一分勝算?!?/br> “……”常闊臉色幾變,“但此人性情乖張古怪……未必就會答應?!?/br> “這些只需交由我來,只要阿爹準允即可?!?/br> 好半晌,常闊才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 常歲寧便借來紙筆,寫了封信,交給了常刃二人:“此行緊要,路上當心?!?/br> “是!” 二人定聲應下,鄭重行禮后退去。 “……這便是我閨女方才所說的二計之一?”常闊心情復雜地問。 常歲寧想了一下,點頭:“對?!?/br> “那剩下的一計?” “總要留點路上說吧?!背q寧面不改色:“不然阿爹將我綁了送回去,我往何處說理去?” 常闊無奈:“你這孩子,阿爹豈是那言而無信之人?哪有待阿爹也這般防備的道理?” 常歲寧不置可否:“阿爹也常說,防人之心不可無嘛?!?/br> 當然,這些都不是關鍵。 關鍵之處在于,什么一計二計,不過是她方才隨口胡扯的罷了……讓驢子聽話往前跑,那不得掛只胡蘿卜嗎? 但問題也不大,計謀這東西,路上慢慢想唄,只要腦子在,總能想出來的。 “行,防著就防著吧!”常闊笑了兩聲,也不追問,揮手道:“走,跟爹烤火吃餅去?!?/br> 常歲寧笑著跟上。 與老常一同烤火吃餅的日子,已經很久遠了。 火焰灼熱,烤熱了她的四肢,燒醒了她的血液。 若說當初與魏叔易一同回京的路上見到老常,她有扶靈歸鄉之感,那此刻坐在這火堆前的她,則是又活過來了。 縱明日前路多艱險,但吾心安處是故鄉。 此時,她在這故鄉的火堆前,有昔日同袍相伴,手邊有長刀,身后有戰馬,遂得到了真正的重生。 榮光也好,屈辱也罷,昔日過往,也可拋于火中燃為灰燼塵埃。 從前事不必再提,從此時起,她會讓這世間,重新認識一個叫常歲寧的人。 …… 烈烈火焰燒亮天際。 東方現出第一絲光亮時,常闊率不足兩萬兵馬已經動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