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節
那所謂“造化”之說,不過是拿來誘哄她更賣力些赴死的謊話罷了! 明洛眼中涌出悲怒不甘的淚,視線朦朧間,她抬首望向重重宮闕,忽覺這么多年的努力與審慎,都只是一場黃粱妄夢。 也是,她早該明白了,從她決定做崇月的影子開始,就該想到這一日了。 她垂眼看向手中的圣旨,說來真是可悲,她“學”得最像的一次,竟是今日。 不,不是像,是她真的成為第二個崇月了。 明洛抬手拭去淚痕,倏地輕笑了一聲。 她從前真是大錯特錯,竟天真的以為帝王待死去的那雙子女當真存有愧疚之心,只要她做好崇月的影子,就能在帝王那一絲愧疚與虧欠下謀得長久庇護。 現下看來,是真,是假,是影子,又有何區別呢? 她這影子下場如此,那個真假莫辨的常歲寧,又會有什么不同嗎? 明洛通紅的眼底有些許空洞的好奇。 她原是不必急于除掉對方的,都是棋子而已,她這顆棋子只當看下去,等著看一看那另一顆棋子的下場……不知是否會有什么新意呢? 她又笑了一聲,腳步沉鈍著,走進了那濃重的夜色里。 明洛走后,很快又相繼有人進了甘露殿面圣。 幾名官員持密召離去后,天鏡國師臂間挽著拂塵而來。 “……李逸的確不堪大用,朕此前以為有常闊坐鎮軍中,二人應可互補,李逸縱無大才,卻也不至于釀成大誤,至少他身為李氏子弟,可替朕震懾亂軍?!?/br> “但他用兵不力在前,朝中彈劾聲無數,如今他父親淮南王去世,朕擔心他重壓之下會生出異心……” 聽著帝王低語,天鏡國師道:“所以圣人才未曾同意更換主帥之提議,怕的便是于此關頭逼反李逸將軍?” “正是?!笔缘鄣溃骸暗薜姆磳?,只是做給他們看的,李逸這個主帥今已非換不可,只是不能大張旗鼓,讓其與軍中提早得知消息——” “所以,朕已令懷化將軍賀危,持朕密令趕赴揚州,待見到李逸之時,再示出易帥旨意,令李逸返回淮南道替他父親守喪?!?/br> 如此方能將易帥的震蕩降至最低。 天鏡國師:“圣人思慮周全?!?/br> “此等時機,朕豈敢有絲毫大意……”圣冊帝此刻方才顯露一絲疲憊之色:“然朕手中可用且可信之良將少之又少,賀危算是一個,他此番離京后,若何處再起兵亂,朕又還有幾人可用?” 未雨綢繆,方是能者之道,但她手中可用來籌謀布局的籌碼已經越來越少了。 此次她清算了長孫一族,雖傷敵一千,亦自損一千,不止是將才,可以替她頂替那些朝中要職、把控各處的人才也遠遠不夠。 若不能及時替上,那些權力便只能回到崔氏等大族手中。 圣冊帝似在自問:“……國師稱朕生來便有帝相,可朕這個帝王,是否當真氣數將盡?” 天鏡國師輕嘆了口氣:“此非貧道可窺探之數?!?/br> “朕將一切都交付給了大盛江山,自繼位以來,勤懇理政,未有絲毫松懈,朕以為,天意不當如此待朕……” 看著御案下方雕刻著萬里江山的玉圖,帝王眼中疲憊才慢慢散去,思索道:“朕只是欠缺可用之才……朕時常想,若能尋回崇月,朕此刻便不會如此彷徨?!?/br> 她的崇月乃天生將星,且有聚人歸心之能,縱知她為女兒身,卻仍總有良將賢才愿忠心追隨她左右——在圣冊帝看來,那是在才能之外,又在才能之上的一種天生的氣場。 天生之物,總是旁人無法仿照描摹的。 思及此,圣冊帝便問:“國師還是未能卜測出那個孩子的‘來歷’嗎?” “那位女郎之相,實在無法窺測?!碧扃R國師道:“但相信圣人心中已有答案了,不是嗎?” 圣冊帝未語,只眼前似又出現了那日于孔廟中的情形,及雨中那一眼對視。 ——敢問圣上,臣女選擇反擊,有錯嗎? 那個狼狽的女孩子一身奪目的膽氣,站在勝者的位置那樣問她。 “朕已有九成分辨…”圣冊帝低語道:“余下一成,端看她之后是走是留了?!?/br> “若她走,陛下是否會強留?” 圣冊帝:“朕若不留,之后再想尋她,只怕便難如登天了?!?/br> 常歲安的傷勢漸有好轉,如今已可下床走動,那么,此次常家兄妹自大云寺歸來后,她便要考慮加派些人手防備著了。 對于天子的態度,天鏡國師不置可否。 圣冊帝未有在這個話題上繼續停留,她需要注目之事實在太多:“揚州此戰之吉兇,國師近日可有所得?” 這些年來她遇到停滯不前的難題時,總習慣讓天鏡國師試著卜上一卦。 天鏡:“貧道所得不得,唯一個‘放’字?!?/br> “放……”圣冊帝輕聲重復。 “是?!碧扃R道:“此戰之關鍵,或在此字之上。一切決策俱在圣人手中,故此中深意,便還需圣人來悟?!?/br> 圣冊帝靜靜思索著。 …… 大云寺內,常歲寧下榻的禪房中,燈火徹夜未熄。 次日清早,她去尋了無絕,將一只長形畫匣交給了他:“待哪日褚太傅來此,便代我轉交?!?/br> “怎不親自送去府上呢?”無絕問。 方丈室內只二人在,那些忠于圣冊帝的僧人固然會留意常歲寧的舉動,卻不至于時刻窺聽,且阿點和阿澈他們就等在外面。 阿點孩童心性,卻極為敏銳,若有人敢偷聽被他揪了出來,麻煩的只會是對方。 于是,常歲寧道:“我若去送,只怕老師細看了此畫,我便走不了了?!?/br> 這也正是她一拖再拖的緣故,那日在登泰樓里老師便看出了端倪,雖被她糊弄了過去,但試想若有她的畫放在老師家中,被日日長久反復端詳,只怕老師遲早會起疑的。 無絕看她:“真要走?” “不然呢?” 無絕的肩膀消沉地矮下去,聲音也隨之低落:“果然又要走了……” “放心,這次會活著回來的?!背q寧與他保證。 “……”無絕不死心地瞥向她:“真就不能將我也帶上?” “又不是造反,哪有這般拐人的?”常歲寧拿了顆棗子吃:“你且要守著這大云寺呢?!?/br> 無絕嘆氣,看著這禪房,只覺惱人:“這和尚身份,這破廟……真想一把火燒了,來一場死遁干凈?!?/br> 常歲寧也嘆氣:“怎就燒上了,佛祖聽著呢?!?/br> “債多不壓身?!睙o絕說著,抬了抬胳膊,掂了掂衣袖,又要展示手臂,“惡果多了,自然也就百無忌諱了嘛,正所謂是……” “知道知道,士為知己者死嘛……”常歲寧及時接過他的話,安撫道:“放心,待我安頓下來,會給你寫信的,后續之事再觀形勢而定,若是允許,到時定將你接去?!?/br> 無絕這才勉強安心,生怕再被拋棄。 “我走后,任何人問起,都只需道,我帶阿兄尋醫去了,縱是祭酒他們問起也是一樣?!背q寧另交待道。 此事她不打算讓身邊之人知曉,一來如此更能符合她臨時尋醫的計劃,二來,縱是離京之舉并不觸犯哪條律法,但喬央他們能不知情不參與自然還是最好的,免得日后有被牽連的可能。 既是走,還當干干凈凈地走,不要給身邊人留下麻煩。 無絕答應下來。 此時,方丈室的門被敲響,喜兒的聲音傳入耳中。 “進來吧?!?/br> 喜兒推門而入,阿點也跟了進來,要找點心吃。 “女郎,東西拿到了!”喜兒壓低聲音,從袖中取出一張卷起的大紙,交到常歲寧手中。 “你這小丫頭有些本領,還真找著了?”無絕好奇地將頭湊過去:“讓我也瞧瞧是怎么罵的……” 手里抓了兩塊點心的阿點見狀也湊過來。 第218章 別演了,表舅 “小阿鯉,這寫的什么呀!”阿點邊往嘴里塞點心邊問。 常歲寧:“檄文?!?/br> “檄文……”阿點想了想,從前他在軍中時常會聽到這二字,多是由喬叔來寫的,而每每喬叔提筆時,常叔都會叉腰在旁提供一些罵人的話,讓喬叔加進去。 所以,阿點好奇問:“是罵誰的?罵的好不好?” 喜兒聽得頭皮一緊,連忙岔開話題哄道:“點將軍,你吃不吃棗泥酥的?” “吃!”阿點重重點頭,滿眼驚喜地看著喜兒:“你有嗎?” 喜兒慚愧地笑了一聲:“……沒有呢,婢子只是問問?!?/br> 阿點失望地“啊”了一聲,卻也不記得方才自己問了什么,只繼續咬點心了。 喜兒略松口氣,然而剛管住阿點這個“小”的,老的竟也不省心:“嘖,這罵得可真夠難聽的啊……”無絕感嘆道:“誰若敢這么罵到我頭上來,我非得將他祖墳給刨了不可?!?/br> “……”喜兒嘴角一抽,放棄了勸阻的念頭。 也罷,佛祖都無計可施,遑論是她呢。 常歲寧點頭:“所以這位駱先生作此檄文,是將祖墳都給押上了啊?!?/br> 此事稍有不慎,祖宗八輩的墳都要被移了去,抵押罵人,最高境界,不過如此了。 這篇檄文,是徐正業麾下駱觀臨所作,聲討的自然是圣冊帝明氏。 其上歷數明后罪狀,先指其為妃嬪時禍亂宮闈,為后時即廣織黨羽,鏟除異己,與淮南王李通私通,行竊國之舉,實為妖女yin婦。 又指其殘害宗室子弟,恫嚇太子,陷害忠良,殘暴陰毒,實乃禍國殃民。 并稱其喪子喪女,便是天罰禍星之體現。 其言極具煽動性,任誰看了都要痛罵一句明后罪不容誅。 罵罷明后,隨后便是贊揚徐正業之言,頌其為忠君報國之直臣義士,出身忠正重臣之家,有勇有謀,戰無不勝。 末了,又稱徐氏大軍已占天時地利人和,兵強糧足,且天下歸心,不日即可攻入京師,匡扶太子登基,大勢將成,邀天下之士共舉大業,共立勤王之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