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節
常歲寧讀罷最后一句,頗有種若再不趕緊加入他們,便要錯失不世功勛的激昂緊迫之感。 而如要選擇頑抗,仿佛死期將至不提,死后也會被打上妖后同黨之名,子孫八百代都抬不起頭做人,多少有些永世不得超生之感了。 雖文章確有扭曲夸大,但檄文本亦是戰術之一。 “如此具有煽動性的檄文,難怪朝廷嚴令禁止傳閱?!背q寧感嘆:“徐正業能這么快便聚集十萬余眾,駱觀臨當有一半功勞,不愧是御史出身?!?/br> “昔日此人在京中做御史時,這張嘴便三五不時死諫?!笨粗峭ㄆ糁櫫R之辭,無絕也感慨:“被貶出京后,這張嘴竟是愈發死賤啊?!?/br> 阿點沒聽懂:“都是死諫,有什么區別嗎?” “沒區別?!睙o絕不想教壞孩子:“我夸他是個頭硬嘴鐵的人才哩!” 常歲寧點頭:“的確是個人才?!?/br> 若能將此人擒到手來,為其設一座書院,令其日夜教授罵人之道,也不失為培養國罵人才的一條好出路。 “這檄文流入京中,圣人當下是何態度?”常歲寧問。 昨晚借口回府取東西,實則便是去探聽消息的喜兒忙又取出一張告示來:“女郎且看這個!” 常歲寧展開來看,只看其上畫著徐正業的畫像,告稱天下——以反賊徐正業首級獻者,無論士庶出身,皆賞金萬兩,授官三品。以其麾下其他禍首首級獻者,亦賜官五品。 看著那末尾的“其他禍首”四字,無絕贊賞點頭:“告示擬得不錯……” 高情商——其他禍首。 低情商——狗賊駱觀臨。 而看到“賞金萬兩,授官三品”八字的常歲寧覺得,任誰人看了大約都會覺得其上徐正業的畫像面貌甚為可親,可親到有一種想將對方首級占為己有的沖動。 她隨手將告示收于袖中,將那檄文交給喜兒:“且收好,得空時可與阿澈他們好好拜讀?!?/br> 十多歲的孩子們正是定性的時候,多學門手藝傍身不是壞事,罵人與煽動人心之道也是門博大精深的學問。 “女郎?!?/br> 此時阿稚快步走了進來:“郎君說是在大雄寶殿脫身不得,托一個小師父請您過去相助?!?/br> 常歲寧疑惑了一下,但思及阿兄尚未恢復,便也快步趕去了。 到了寶殿方才瞧見,常歲安正被一群衣著講究的女眷婦人們圍著說話。 常歲安清早起身在禪院中走了一圈,便讓劍童以四輪車椅將他推來此處上香,遇到一位官家夫人將他認出,言語關切了一番:“常郎君遭此大難,日后必有后?!?/br> 常歲安很不敷衍地回應道謝,彼時他還尚未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直到越來越多的女眷圍上來。 這么早來上香的夫人們,多是誠心禮佛,有一腔善念想要發作出來的,又因常歲安的可憐程度人盡皆知,此時在此佛門圣地,他便很好地成為了眾人布施善念的化身。 常歲安好想逃,但逃不掉,他甚至覺得那些夫人們就差朝他念經,往他身上灑圣水,將他當作法器來開光了。 見到meimei過來,他如同見到救命稻草。 那些女眷們很快向常歲寧圍去,除了常家郎君的慘,同樣人盡皆知的還有常娘子于孔廟之舉,同為女子,怎會不被吸引呢? 常歲寧與那些夫人們去了殿外說話。 姚夏也在其列,她是一早隨母親來上香的,此刻她也試圖圍上去,然而在一群夫人們面前,她實在不占優勢,一時竟未能上前。 此刻,劍童推著還不能過多走動的常歲安從殿內出來透氣。 姚夏回頭看去,恰見常歲安也看向她。 四目相對片刻,二人同時開口:“姚娘子——” “常郎君——” 常歲安怔然一笑,見無人留意這邊,遂歉意道:“那日我初醒之際,多有失禮之處,還請姚娘子見諒?!?/br> 失禮之處? 姚夏想了想,才明白他說的是那日他抓著她手不放之事,恍然并釋然地道:“無妨,我也失禮回來了!” 常歲安:“?” 姚夏咳了一聲,“我是說…常郎君昏迷中無心之舉,我很可以理解的?!?/br> 見她如此,常歲安便也放松下來,這一放松,話題便歪了:“說起來,姚娘子手上力氣卻是不小呢!” 他隱約記得當時怎么都掙不脫那只手。 少年人語氣里是肯定與稱贊,姚夏也很開心被人如此稱贊:“是吧,我這半年來也與常jiejie一樣同家中兄長一起習武騎馬呢!” 她愛慘了常jiejie,當然要緊跟常jiejie腳步! 少女說著,抬起雙手展開手掌,炫耀般道:“你看我手上如今可全是繭子呢!” 常歲安看去,在他看來那雙手掌依舊細嫩,連掌心里薄薄的繭子都是粉色的,那雙手的主人生著一張同樣肌膚細嫩的圓臉,其上五官靈動精巧,一雙圓眼睛極亮,笑起來好看極了。 常歲安呆了一下,而后毫無預兆,噌地一下紅了臉。 好在他膚色深,輕易看不出來臉紅。 此時有人喊了姚夏一聲。 “我阿娘喚我呢,我先去了!” 那少女快步離去,披風拂過晨光,常歲安似嗅到了夏日果子的甜香氣。 此時,有熱心的夫人同寺中僧人借了紙筆,寫了個地方和姓氏:“……前年我家中郎主摔斷了腿,就是有幸得了這位郎中醫治,才未曾留下后疾……常娘子可令家中仆從去此地問一問,距京師不過百里而已,來去兩日便足夠了?!?/br> “多謝夫人?!背q寧真摯道謝,接過小心收好。 多虧了這些熱心的夫人們,如此,她的計劃也就更加順理成章了。 女眷們散去后,常歲寧得了一名小沙彌傳話,去了后殿。 遙遙便見得一道背影站在菩提樹下,她走上前去行禮:“姚廷尉?!?/br> 今日來上香的姚家人不止姚夏母女。 常歲寧便大致明白了,姚家人今日來此上香并非偶然,大約正是姚翼促成。 “傷可都好了?”姚翼問她:“郎中如何說,不耽誤握筆寫字吧?” “好得差不多了,不耽誤?!背q寧問:“姚廷尉似乎很擔心我來日不能握筆?” 之前在芙蓉園,她降馭榴火時,擦傷了手掌,姚翼第一反應也是“會不會影響拿筆”。 “這可是能畫出那山林虎行圖的手啊……”姚翼捋了捋修剪整齊的短須,道:“皆是愛才之人,誰能不擔心?” 常歲寧笑了一下。 她壓低聲音:“別演了,表舅?!?/br> 姚翼捋胡子的手陡然一顫,驚駭地看向她——她喊他什么?! 又下意識地環顧四下,雖見四周無人,卻仍不敢放心與之交談:“你這孩子,瞎喊什么呢?” “表舅放心,我讓人守著了,無隔墻之耳?!?/br> “你……”姚翼神色變幻了一陣,緊緊盯著面前少女,“你是……” “表舅想問,我是何時知曉的?”常歲寧自答道:“早就知曉了,姚廷尉原是我阿娘遠親表兄?!?/br> 所以,姚廷尉此前口中的尋故人之女,并非假話。 只是他分明已經尋到了,卻未曾與她相認罷了。 阿鯉的生母與姚廷尉乃是表兄妹,只是這門親戚稍隔得遠了些,且阿鯉的母親已過世多年,知道的人并不多。她也是根據一些先前對阿鯉生母的來歷所知,又暗中查了一段時日才確定的。 看著眼前的少女,聽到這句“遠親表兄”,姚翼的記憶突然被拉回到許多年前。 他幼時家中貧寒,請不起好先生開蒙,母親便將他送去了千里外的表姨母家中讀書。 那時表姨母家尚未敗落,表姨夫是一方縣令,他便一直在表姨母家中寄住至十七歲才離開。 那十年間,他與表姨母家中一雙兒女相處甚是融洽,他的表妹九娘性情膽小,遇事總喜歡躲在他身后尋求保護。 年少的他覺得表妹癡戀于他,離開前便與表妹保證,待他高中后與家中商議罷,必會前來提親。 他話音落,便從一向表情柔淑的表妹臉上看到了茫然驚恐,好似見鬼的神色,顫顫問他——表兄怎有這種想法! 啊,是他會錯意了嗎? 年少的姚翼大松了一口氣——還好還好,他也沒有那個意思,只是不忍辜負表妹,才有此提議。 原來二人之間,都只存有兄妹之情而已。 說開后,他即回鄉繼續科舉之事了,雖打消了迎娶表妹的想法,但也將表姨夫一家視作恩人,抱定了主意要報答的。 然時隔數年,世事無常,待他入京成為進士時,九娘已是尚食局里的一名宮女了。 姚翼勉強自舊事中抽回神思,眼前的少女說她早就知曉生母何人了,也知他是遠房表舅! 他定定地看著那女孩子,聲音不能再低:“那你可知你是……” 女孩子向他泰然點頭:“當然?!?/br> 姚翼震驚到險些應聲倒地。 “那……可還有其他人知曉!”他驚駭地問。 “那要看姚廷尉嘴嚴否了?” 姚翼眉心狂跳,這是什么話? 他怎么可能敢亂說出去! 他不安道:“是你該嘴嚴一些……” 常歲寧:“我看姚廷尉演了這么久都未說破,還不夠嚴嗎?” 姚翼:“……” 那倒是…… 不過他總算明白了! 合著他之所以能圍在她身邊這么久,被她信任,是有原因的? 他看似是事事主動的那一個,但實際上從始至終占據主動,對一切真正了如指掌的人,是他眼中一無所知懵懂愛闖禍的女娃! “你……”他一時竟不知該說什么好,只能問:“那又為何此時說破?” “相處這么久,看出了表舅待我一片真心,覺得是時候相認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