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節
圣冊帝看向幽幽燭光。 當夜,有宮人深夜至鄭國公府相召,魏叔易匆匆起身,換上官服。 同一刻,中書省右相大人馬行舟,也在乘轎入宮的路上。 雖已值深夜,然而守在甘露殿外的宮人個個戒備,不敢有絲毫松懈。 圣人深夜密召心腹重臣,必有極緊要之事相商……今夜后,朝堂之上恐怕很快要見腥風血雨之勢了。 說到這里,明日便是圣人親侄被斬首之時了。 思及此,有守在廊下宮人悄悄看了眼燈火通亮的御書房。 天子在內,正與眾臣密議要事,恐怕沒有半點心思可以放在明日親侄被處死之事上。 這等放在尋常人家的血rou割離之事,于帝王而言,大約并無半分痛意惋惜可言,縱是有,應也只是冷漠的責怒而已。 那位世子犯了錯惹了禍是事實,卻到底也是被圣人看著長大的,然圣人始終未見絲毫不忍或遲疑,決定要將其治罪后,甚至便再無半分注目,無半字過問…… 哎,到底是天子啊。 …… 明謹及昌氏,皆被判處斬首示眾。 此夜,昌氏不愿于人前被斬首受辱,撞死在了牢中。 而明謹仍舊不信自己會就此被處死,他是帝王的親侄,是明家血脈,定然會有人來救他……縱然明面上無法給他脫罪,暗中也必有助他脫身的安排! 作為從犯的馮敏,因主動舉證有功,可免死罪,與其祖母解氏同被判以流放之刑,明日便要離京。 但馮敏覺得,她的祖母,應該沒機會與她一起被流放出京了。 二人被關押在同一間牢房中,手腳皆縛著沉重的鎖鏈,依律受了三十大板的解氏此刻趴在地上動彈不得。 她起先還曾叱罵過馮敏,但如今已沒有分毫力氣了。 身上傷口潰爛,她已三日未能進食,此刻她看著獄卒送來的那一碗水,動了動干裂的嘴唇,發出微弱的聲音:“敏兒……水……” “祖母要喝水嗎?”馮敏走過來。 解氏艱難地抬頭,看著孫女端起那碗水。 馮敏往后退了兩步,緩緩將水倒在地上。 “你……”解氏絕望的眼中浮現厲色與恨意:“你這悖逆不孝的混賬,你……不得好死!” “祖母說的對也不對,我是該死,該不得好死,那是因我殺了人,理應如此,卻非是因祖母口中的悖逆不孝?!?/br> 馮敏眼中也有恨意閃爍:“祖母很需要這碗水,沒了這碗水就會死是嗎,那當初祖母將我推向絕境,還要拿我來換取利益時,可曾想過我也會死!” “祖母當然想過……”她笑了一聲:“祖母唯一沒想過的是,我這該死之人,還能拉著祖母一同去死?!?/br> “我有今日,也皆拜祖母所賜……所以,這是祖母應得的報應?!?/br> 馮敏將最后一滴水倒盡后,將那只破碗丟到解氏面前。 解氏瞪大眼睛,試圖爬向地上那一灘水,短短的距離此刻卻似有千里遠,成了她此生也無法抵達之處。 天亮之際,解氏徹底沒了呼吸,只一雙眼睛依舊瞪得極大。 馮敏無力地癱坐在地,仰頭看向頭頂上方漏進來的那一縷微弱天光。 很快,她被帶出牢房,同一群犯人依次被綁起,在一群官差的押送下,經過長街,被人唾罵,出了城門。 她的母親在城外送她,花了銀子打點官差,以求流放途中可多些照拂。 看著昔日在自己眼中最是無用的阿娘,此刻盡力在替自己打點,馮敏微紅了眼眶,心中悔意更甚。 從前她只聽祖母的話,對阿娘那些“懦弱”的教導不屑一顧,而今…… “敏兒……我們做錯事,便當承擔……” 婦人含淚撫摸她的臉,“阿娘會盡力為你打點一切,流放途中很苦,到了嶺南也會很苦,但你知錯能改,便還有一線機會,若來日有幸遇天下大赦之時……你我母女或許還能有團聚之日?!?/br> “無論旁人如何,阿娘都會等我的敏兒回來?!?/br> 馮敏淚如雨下,向婦人重重點頭。 …… 午時三刻至,劊子手舉起了手中的斬刀。 正午的日光照在刀背之上,折出刺目光芒,被綁縛跪于刑場中央的明謹卻不敢閉眼。 他不敢相信自己就要這么死去。 他想提醒所有人他是明家嫡子,須知就連那太子李智見了他都不敢大聲說話! 可他的嘴被堵得死死的,發不出半點聲音來。 看著四周圍觀之人,聽著刀環顫動之音,他終于開始畏懼,露出了恐懼神態。 下一刻,那恐懼之色徹底凝固在了滾落在刑臺上的那顆頭顱之上,失去了那顆頭顱的身體仍跪在原處。 四下有人拍手稱快,也有人被震懾住,議論聲嘈雜混亂。 這便是圣冊帝下令公開處置明謹的原因之一,民心需要宣泄和震懾,也需要親眼見證帝王的大義滅親之舉。 常歲寧也來觀刑了,確切來說是從莊子上見罷沈三貓回來后,順路過來看看熱鬧。 她最后看了一眼身首分家的明謹,轉身離開了人群。 離開刑場不遠,常歲寧將上馬車之際,一群年紀衣著各異之人快步追上前來。 “常娘子請留步!” 第214章 賠罪 常歲寧聞聲停下腳步,轉身看向那一行十余人。 她認出了其中一名走在最前面的中年男子,余下的便也好猜了,遂開口問:“諸位一切可都順利?” “回常娘子,一切順利!” “今日能親眼得見那禽獸被處死,皆因有常娘子相助!”那中年男子身量雖不算高,卻生得四肢粗壯,乃武人打扮,此刻眼中噙滿了淚。 常歲寧見過他一次,此刻便問:“既如此,魯師傅想來也該官復原職了吧?” “是,大理寺已審明一切,吏部的啟用文書已經到了?!蹦腥肆闷鹨屡酃蛄讼氯ィ骸俺D镒佣髑?,魯沖必銘記于心,來日定當相報!” 他本也是個七品武官。 數年前,他家中唯一的女兒遭明謹玷污后投河自盡,他替女兒尋公道未果,反而丟了官,這些年一直于一家鏢局內謀生。 他想替女兒討回公道的心從未變過,卻也知此事難如登天,直到那一日,常刃找到了他。 “魯大人今已恢復官身,跪我實在不妥?!背q寧示意阿澈將人扶起。 “上跪恩人有何不妥!”魯沖堅持又向那少女叩下一首:“恩人在上,請受魯沖一拜!” 一對夫婦也跟著跪了下去。 這對夫婦穿著算是這群人里最富貴的。 他們出自商賈之家,兩年前帶十八歲的長子入京行商時,酒樓中與人應酬的長子因不識明家世子,便被醉酒的明謹以“不敬”為由,使隨從毒打了一頓,從此落下殘疾,至今癱臥于床,性情大變,幾度輕生。 他們于江南世代經商,不缺銀錢,但這一切在那滔天權勢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夫婦堅持上京數次,大把的銀子送去打點各處,但那些人收了銀子卻不肯辦事,再三推脫,追問得急了便只一句“勸爾等莫要再癡人說夢了,以免再惹禍上身”。 “此番歸家,總算能給犬子一個交代了……”婦人淚眼朦朧:“犬子若聽聞惡徒伏法,或能振作起來……” 其余人也先后行禮跪謝。 阿澈逐漸手忙腳亂。 這邊剛扶起來,那邊又跪下了……扶不完,根本扶不完。 “諸位當真不必行此大禮?!背q寧坦誠道:“起初我令人去尋諸位,是因家兄身陷危局,我知真兇何人卻無鐵證在手,于是便試圖聚其以往罪行過失,置于人前,合力施壓于官府——” 她彼時暗中做了許多計劃,這亦只是其中一個而已。 但在過程中,她再三思索后,還是放棄了這個計劃。 一是此計太過迂回,二是,她恐自己將事情鬧大后,卻仍未能將明謹繩之于法,或反倒會使這些本就各有苦難之人,事后再被針對報復。 所以,這個計劃便被擱置了。 直到祭孔那日明謹被押去大理寺后,這些苦主們才一同出面,告發了明謹舊時罪行。 正如他們方才所言,此次告發,一切順利,他們得到了公正的對待。 這當然是好事,但常歲寧認為:“我亦只是出于私心私利而已,實擔不起諸位如此重謝大禮?!?/br> “魯沖乃一介武夫,不懂這些,我只知道,若無常娘子,我便看不到仇人被斬首之時!” “是啊,常娘子先前令人將我等保護起來,又替我們搜尋證據證人……再是出自私心,然我等受常娘子恩惠卻是事實?!?/br> “至于常娘子先前的打算,也早早與我等言明過,這本就是你情我愿,相互借力之事……反倒是常娘子中途又改了計劃,使我等免于承擔半分風險,而盡受利,單憑此,您也當得起恩人二字的!” 祭孔那日,是那個女孩子憑一己之力為她兄長、也為他們討回了公道。 “……我們老兩口一無所有,家中也無后人可以報答您,且還受了您的接濟,若您連這一句區區感激都不肯受下,叫我們良心何安啊?!币粚σ轮蛑a丁的老夫婦哭著道。 話已至此,常歲寧笑了笑:“那我便厚顏受下諸位此禮,諸位快快請起吧?!?/br> 她方才之言非是故作推辭,她只需將自己初心坦誠言明,言明后若眾人覺得她依舊值得謝,那她便也坦然受下。 這才是真正的你情我愿。 眾人終于不再抗拒被阿澈扶起來,阿澈退回到自家女郎身邊時,手臂隱隱傳來的酸痛感令他意識到自己還需要加練。 常歲寧看著那些樣貌年紀不同,但都曾經歷過傷痛和不公的面孔,最后道:“作惡者已被懲治,此事就此了結,往后皆新日,愿諸位一切平順,各自保重?!?/br> “常娘子也要保重?!?/br> “愿常郎君能早日痊愈……” “常娘子行此大善之舉,必得神靈護佑,常大將軍定能早日得勝歸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