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節
崔瑯腳步踉蹌著上前,伸手欲去觸碰常歲安,卻又顫顫似不知能于何處下手,一時便更為悲憤痛心—— “想你將門子弟少年英雄,此刻本該隨玄策軍披甲護佑疆土,而今卻……” 他似不忍再說下去,余下的話皆在哭聲里了。 胡煥和昔致遠上前一左一右將他扶住。 常歲寧默默看過去,眼底含著一絲孺子可教的贊許。 崔瑯這廂哭聲雖略顯浮夸,但放在如此情形下卻頗具煽動性與感染力,不少心軟的百姓都跟著抹起了眼淚。 還有一部分,為自己此前的人云亦云而羞愧不已,就差扇自己耳光了。 此一遭慘賣下來,常歲安所收獲的同情與愧疚可謂鋪天蓋地,如能折成現銀,必然富可敵國。 奉圣命而來的內侍看得心情復雜,見常歲安被抬進了馬車,這才低聲道:“魏侍郎怎好讓人由正門而出呢?” “本官不允,然常娘子說,她打出去也是可以的?!蔽菏逡讍柲莾仁蹋骸皳Q作公公,會如何選?” 內侍:“……” 那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馬車駛離眾人視線,行經大理寺對街之時,因前方人流擁擠而暫時停了下來。 常歲寧打起車簾,只見嘈雜聲中,一行大理寺官差押著一人走來,正是那位解郡君。 她應是反抗過,發髻垂墜散亂,嘴唇緊抿著,面對眾人的議論圍觀,強撐著未露出異色。 經過馬車之際,她似有所察,扭頭看來,便對上了少女那張平靜漠然的臉龐。 解氏原本還在端著的臉色頃刻大變,目光如刀,滿是痛恨與不甘之色。 她似想說些什么,但那車簾已在她眼前垂落。 “走!” 官差未給她停留的時間,即刻押著她去往她該去之處,去承擔她注定逃脫不了的罪責。 …… 在常府等著的王氏和喬玉綿正等得心急時,終于聽得仆從來報,道是郎君回來了。 但未見常歲安,先有崔瑯的哭聲入耳。 崔瑯是騎著馬回來的,沿途哭了一路。 這哭聲令喬玉綿一陣心驚,莫非,歲安阿兄他……?! 她心上一顫,顧不得許多,便快步走上前去。 最是留意她的崔瑯一見此狀,也顧不得哭了,趕忙上前將險些絆倒的小姑娘扶?。骸皢绦∧镒赢斝?!” “崔六郎?”喬玉綿紅著眼睛,驚慌不安地問:“歲安阿兄他……” 哭得久了,崔瑯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悶?。骸皻q安兄眼下昏迷不醒,還須讓醫官盡快為其診看治傷?!?/br> 喬玉綿聞言心下微松些許,她方才還以為…… 回神之際,她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抓著崔瑯方才扶自己的手。 喬玉綿慌忙松開,為緩解異樣情緒,嘴上胡亂說道:“……崔六郎的手,怎這樣涼?” 崔瑯輕咳一聲,“也沒什么,就是喬兄覺得冷,我將披風借予他了?!?/br> “阿兄未帶披風嗎?”侍女已上前來,喬玉綿邊跟著眾人一同往前走,一邊不解地問。 崔瑯:“喬兄的披風給令尊祭酒大人了?!?/br> 喬玉綿:“那阿爹的呢?” “令尊的給褚太傅了?!?/br> “……那褚太傅的呢?” “給師父了!” 喬玉綿:“……??” 所以,是在擊鼓傳花嗎? 不過,崔六郎他人還怪好的嘞。 為寧寧凍了一路,又為歲安哭了一路。 常歲安被安置回了居院,為不打攪醫官醫治,眾人便等在外間或廊下。 四下因常歲安之事而忙亂,下人們進進出出,也不太顧得上待客之道,喬玉綿單獨交待自己的侍女,給崔瑯倒一盞熱茶暖身潤嗓。 崔瑯接過,小口小口地喝著,飲蜜一般。 內室中,兩名醫官手上未停,又兼常家下人在旁打著下手,仍忙到天黑才總算將常歲安身上的血衣盡數剝去,把他全身的傷口清理干凈。 里里外外擦拭過,上了藥后,人總算勉強能看了一些,但仍未有轉醒跡象。 宮中送來了許多補藥補品,足足裝滿了兩輛馬車,又令喻增親自帶著內侍前來,不可謂不重視。 喻增和喬家人在常歲安床邊守了許久,雖是劫后余生,但見常歲安如此,大家的心情都不算輕松。 “歲寧呢?”喻增未見常歲寧,便問:“她傷勢如何?” “手臂上傷的也是不輕……”王氏嘆氣道:“上了藥,我看著她吃完了一碗熱粥,好說歹說才勸著她回去歇息了?!?/br> “這些時日寧寧最是辛苦,獨自一人支撐謀劃,又受了傷……”喬玉綿剛悄悄哭過,眼睛還是紅腫的,小聲道:“現如今且讓她安心歇一歇吧,喻公就別責怪她了?!?/br> 喻增的脾氣大家都知道。 好一會兒,喻增才情緒不明地低聲道:“……她做成了一件我連想也不敢想的事,我又能責怪她什么?!?/br> …… 常歲寧并未歇息。 她在書房中寫了一封信,讓人送去城外莊子上給沈三貓。 阿兄回來了,便要準備最后的收尾之事了。 信送出去后,常歲寧讓人喊了白管事來說話。 “女郎這是打算離京去?” 白管事有些吃驚,單是離京并不足夠令他如此意外,可女郎讓他清點府上可帶走的財物、及可變賣的產業,這是要…… “是,急流勇退謂之知機,此事要快?!背q寧道:“阿兄此番雖洗清了冤名,圣人出于彌補也必將善待常家,可這善待只是淺表,只是一時。而我煽動眾怒,脅迫圣人處置了明家世子,觸犯了天子利益,攪入了朝堂勢力爭端中,才是實情?!?/br> 她不想去賭明后會顧忌世人眼光到幾時,帝心易變,局面莫測,早些脫身才是良策。等到有朝一日危機加身之際,再想反抗,那便晚了。 且有此先例在,帝王必然不會給他們第二次反抗的機會。 這是她決心反擊之際,便已經想好的退路。 對上少女格外清醒戒備的眸子,片刻后,白管事即正色應道:“好,一切便聽從女郎安排?!?/br> 拋開將軍離京前的交待不提,須知此次將郎君救回來的人是女郎,單憑此,他便不能、也不會去質疑女郎的決定。 …… 翌日清早,常家有客登門。 有帝王開了頭,今日上門探望之人便注定不在少數,但來的最早的,卻是身子最弱的那位榮王世子。 第211章 在他救蒼生前救他 李錄來得很早,本意是想與常歲寧單獨說一說話。 常家不曾慢待,將人請至前廳后,府上的管事及喬玉柏便親自過來道謝,只是言辭間亦表達了常歲安如今尚未醒轉,醫官交待了需要靜養之意。 “既如此,錄便不前去攪擾了?!崩钿浤可珦鷳n,“此番常郎君當真是受苦了,愿能早日醒來才好?!?/br> 繼而,才又關切問道:“不知常娘子傷勢如何?” “傷的也是不輕?!眴逃癜氐溃骸叭缃褚嘣陟o養當中?!?/br> 這“靜養”二字的意思便很明白了。 李錄輕嘆口氣。 常娘子這是不想見他的意思了。 如此,他便起身:“那便待常郎君與常娘子好轉一些,在下再行登門探望?!?/br> 喬玉柏將人送出了府之后,便讓女使告知常歲寧,人已經打發走了。 常歲寧正在用早食,聞言只是點頭。 她現下并不想見到李錄,或者說,眼下她自有事忙,既非必須要見,便懶得去分神應付對方那滿身的算計和心眼。 接下來,對待一些不想見的人,她便會選擇性靜養。 她這兩幅面孔毫不遮掩,榮王世子剛走沒多久,常歲寧的院子便熱鬧了起來。 先是段氏母女,之后又有姚夏等一群女郎,那些女郎中,還有好些個瞧著眼生的。 那些皆是最新加入姚夏她們的新面孔,她們有些是聽多了姚夏等人對常歲寧的吹捧而心向往之,有些是因孔廟之事真正被震撼到,亦或是兩者并存之下,理所應當地轉化成了對常家女郎的好奇與欽佩。 她們有些人是第一次這般近距離見到常歲寧,便有人在后面小聲驚嘆:“常家女郎當真無愧于京師第一美人之名呢……” 同伴小聲道:“現如今大家都在驚贊常娘子的勇氣膽識,你怎凈盯著人家的臉瞧,這多冒昧淺薄呀!” “我也不想盯的啊……”那小娘子嘆氣:“可我這眼睛不聽使喚呢?!?/br> 這種眼睛不聽使喚的感覺,魏妙青可真的太懂了。 她也想試圖透過表象去欣賞對方令人欽佩的內在,但奈何那表象實在過于奪目了。 分明受著傷,無分毫裝扮,臉上也涂了藥……但,怎會有人越慘越美呢? 魏妙青的腦子里有兩道質問聲來回游蕩。 一道是質問常歲寧的——所以究竟要美到什么地步才肯罷休? 另一道是質問自己的——人家都傷這樣了,你滿腦子美色,還是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