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節
這固然是很可憐的,但這般可憐之人,自古以來比比皆是啊。 怪只怪,相較之下,這可憐人的分量太過輕賤,掌權者為了保全更大的利益,輕賤者便理應被犧牲掉。 作為皇權朝堂之下的犧牲品,那常家郎君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 明洛眼底也有一絲無可奈何的憐憫之色。 “至于常大將軍那里……”圣冊帝道:“常將軍雖忠,但所忠之人是‘阿效’,不是朕。此一點,自十二年前北狄一戰其違抗圣命之際,朕便看得分明了?!?/br> 她輕嘆口氣,道:“所以,為保揚州戰事安穩,朕只得暫且將此事瞞下?!?/br> 言畢,圣冊帝便使了心腹入內,令其務必截停去往南邊的與常歲安一案有關的一切密信消息,絕不能讓京師此事傳至常闊耳中。 “待常將軍得勝歸京后,朕會親自同他解釋——此戰關乎甚大,朕相信,常將軍既為心系百姓之良將,必能體諒朕此時隱瞞之舉?!?/br> “朕亦經歷過喪子之痛……”圣冊帝的聲音低了一些,自語般道:“江山子民為先,許多時候朕且沒有選擇,更何況是其他人?!?/br> 明洛未敢接話,只靜靜站在那里。 是啊,曾經選擇犧牲了自己的骨rou的姑母,又怎會對旁人的孩子心軟。 可姑母……并不全是為了江山子民不是嗎? 畢竟姑母最終可是坐在了這至高無上的龍椅之上。 作為得益者的姑母,怎能要求如今這般被動的常大將軍,與曾經主動促成一切的她感同身受呢? 這是有些不講道理的。 但為君者不需要講道理,而為臣者只能選擇體諒。 若無法體諒,那便是自掘墳墓了。 但無論明面上體諒與否,有此隔閡后,常大將軍都不可能得到圣人分毫信任了。 興寧坊里的那座驃騎大將軍府,注定是要消失在不久后的將來了。 至于住在那座大將軍府里的養女,按說也不會有什么好下場了,可是…… 明洛又想到了天鏡國師此前那句實在礙事的卦言,和帝王心中不曾打消的念想。 恰是此時,圣冊帝令內侍傳天鏡國師。 天鏡國師到來之時,圣冊帝交待明洛:“固安,你且去偏殿看一看?!?/br> 昌氏尚在偏殿內。 明洛應下,退了出去。 很快,一同退出去的,還有圣冊帝身邊的心腹內侍。 有些話心腹能聽,但有些話不能。 須發皆白的天鏡國師行了道禮,詢問道:“陛下近日龍體安否?” “多虧了國師煉制的丹藥,朕疾已愈?!?/br> “那不知圣人此時召貧道前來,是為何事?” “還是那則卦言……”圣冊帝看向那老道人似能洞徹一切玄機的雙眼,“朕與那個孩子的羈絆,究竟是兇是吉?” 天鏡國師緩緩搖頭:“恕貧道無能,尚未能卜測得出?!?/br> 圣冊帝看著他:“是未能卜測出,還是國師不肯泄露天機?” 面對帝王此問,天鏡國師并無半分惶然,只道:“貧道當年初見圣人出生之際,便窺得圣人有帝王之相,圣人既為天定之君,只管安心順應天意便是?!?/br> “天定之君……也是有定數的,朕時常想,定數的盡頭會是什么?!?/br> 圣冊帝低語間,看向那樽焚著安神香丸的三足金烏香爐,出神般道:“國師可知,朕的孩子,或許已經回來了?!?/br> 天鏡國師眼神微震。 “陛下是指,那天女塔……” “是?!笔缘鄣溃骸罢蚴堑昧藝鴰熌莿t卦言提醒,朕才有此猜測。朕已借塔中陣法試探過她,只是并未見異樣?!?/br> 天鏡國師眼中驚惑不定:“那圣人為何仍存此猜測?” 圣冊帝:“陣法或會出錯,人為亦不無可能?!?/br> 天鏡國師:“如若果真是骨rou至親……母女之間,或會有所感應才是?!?/br> “若她刻意將一切可感應之跡藏起,不愿與朕相認呢?”圣冊帝眉眼間有一絲復雜的失落之色,“也或許……的確是朕多思了?!?/br> 天鏡國師若有所思。 片刻后,天子的聲音再次響起:“故那則卦言,還請國師務必多加用心留意。朕與那個女孩子之間,除吉兇羈絆之外,更有朕另在意之事……” “是?!碧扃R國師應下:“貧道明白了?!?/br> 天鏡國師離去后,圣冊帝的視線再次落在了那樽香爐之上。 凡是在甘露殿侍奉的宮人都知道那樽香爐的特殊之處,需格外小心對待,不容有分毫閃失——那是先太子殿下東宮里的舊物。 圣人每每看向香爐時,必然是念起先太子殿下了。 此刻便正是如此。 香爐上方極淡的香霧繚繞飄散著,正如圣冊帝心中那一絲始終看不真切,抓不安穩的猜測。 若果真是阿尚,若果真不愿與她相認……這其中緣由,旁人不知,但她知。 而她的阿尚,向來重感情,尤其愛護她的部下同袍…… 若是阿尚,便做不到眼睜睜看著常家郎君蒙冤而死。 可即便是阿尚的魂魄,被困縛在如今這一無所有的軀體里,也并無撼天之力,行事總需顧及后果。 那么,身處絕境之中,會為了救人,來認她這個阿娘嗎? 顯然,這也將是一個試探的機會,且要比那陣法更可用。 因為她的阿尚,自己可苦,可死,卻最見不得身邊之人受苦,受死。 自己不懼,卻會為身邊在意之人而懼。 從這個孩子還很小的時候,她就很清楚這一點了。 曾經她借此做了許多事,從讓那個孩子穿上男孩子的衣袍,再到之后的一切…… 她是不是一個很卑鄙的母親? 而今,她在等著那個唯一有資格回答這句話的人,回到她身邊來。 她需要阿尚,大盛也是。 …… 同一刻,側殿內,昌氏緩緩張開眼睛,看著四周陳設,有著短暫的呆滯與茫然。 意識很快恢復,她想起了自己昏迷前的一切。 她今日入宮同圣人坦白一切,膽戰心驚而又恐懼絕望,加之多日未曾歇息好,最后竟支撐不住昏了過去。 昌氏面若死灰,從榻上坐起身來,看向一旁的背影,試探開口:“……洛兒?” “母親醒了?!泵髀迓曇艉艿?,并未回頭看昌氏。 昌氏已顧不得也不敢去追究她的態度,只不安地問:“圣人她……” 明洛漠然打斷她的話:“圣人自會將一切安排妥當,母親既醒了,那我便送母親出宮吧?!?/br> 歷來外命婦也沒有在宮中留宿的規矩,且這般關頭,盯著的人有很多,若開留宿先例,會惹來不必要的猜測和麻煩。 昌氏便只能匆匆起身,跟在明洛身后出了側殿。 宮燈高懸下,昌氏看向寢殿方向,猶豫著問:“我是否應先去拜別圣人……再出宮去?” “不必了,圣人已有交待,只待母親醒轉,遂出宮回府即可?!?/br> “也好……” 出了甘露殿后,昌氏最后回頭看了一眼那座帝王之所,心中升起無限悲涼與不甘。 這大約是她最后一次有機會來這里了。 因礙于明家聲譽之故,固然不會有任何罪名降到她身上,但此事之后,等著她的…… 今日,圣人答應了她不會遷怒昌家,但前提是她自己擔下并了結一切罪責。 自我了結的選擇有很多,是服毒呢,還是白綾,或是自裁? 昌氏嘴角泛起一絲慘淡的笑。 曾經消失在應國公府的那些妾室,或連妾室都還不是的女人們的死法,如今倒輪到她來選了…… 昌氏看向走在前方的明洛。 她還記得,這位縣主的姨娘,是毒死的。 誰讓她的女兒運氣好,被選進了宮,入了圣人的眼,且成了縣主呢。 運氣總是有限的,女兒運氣好,那做姨娘的便只能倒霉了。 縣主的姨娘總不好直接見血光,否則還是有點麻煩的,所以她讓人下了一種毒,會讓人慢慢病死的毒。 這件事沒有被人發現。 但她有時會想,明洛是否懷疑過什么呢? 因失去了一切,此時思緒有些渙散的昌氏下意識地看著明洛。 明洛察覺到她的視線,腳下微微一頓,道:“此事雖有圣人安排,但母親亦不可掉以輕心,還需留意提防變故發生?!?/br> 昌氏略一怔,看了一眼跟在后面五步開外的侍女,便壓低聲音問:“洛兒口中的變故是指……” 明洛邊走邊道:“母親今日也說了,那馮敏失蹤之事,必是常家女郎所為——” “可既有圣人在,一個馮敏想必也掀不起什么風浪來了……” 在明洛的示意下,那侍女的腳步又慢后了些。 明洛這才緩聲道:“母親怕是沒聽懂我的話,這變故的重點不在那馮敏,而是在那常家女郎?!?/br> 昌氏眼神微變:“常歲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