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節
此行內官前來,提醒的重點在于“話不可說太滿”,而內官的話也未說得太滿,一切點到即止。歸根結底,帝王行事,不需要與人解釋得太清楚,只需告知“正確的做法”即可。 “看來……圣人已經做出選擇了?!崩钿泧@息道。 常歲寧將匕首收起,聲音格外平靜:“似乎也沒什么值得意外嘆息的?!?/br> 明后選擇保明謹,是意料之中的事。 對方想保下的不是明謹這個人,而是要捂下此事的真相。 明后與明家之間,親情感情是為最次要的羈絆,真正連接二者的,是天然捆綁的勢力利益與名聲。 明家行事,本就事關圣人聲譽,更何況此次死的是長孫氏嫡女,明家一旦“背上”這個罪名,這筆賬便勢必會被長孫氏等眾士族及天下人記到那位帝王的頭上。 大義滅親,固也可取,但此事拖延至今,明后已錯過了大義滅親的最佳時機。 更何況,比起大義滅親,舍棄一個武將之子,后者的代價顯然要小得多。 “自古以來,君不知臣忠,是為可悲?!崩钿浫栽趪@息:“然更可悲的是,君知臣忠,卻于利弊權衡之下,不得不以忠臣為棄子……這怎能不令人生嘆?” “常大將軍戎馬半生,今仍以傷軀主動請纓討伐逆賊,以己身護江山百姓……”李錄道:“護得住江山百姓,卻護不住唯一的至親血rou……” “若常郎君被治罪之事傳至常大將軍耳中,常大將軍戰是不戰?戰,便要強咽下失子之苦,且來日也必遭天子疑心。不戰,只怕當場便會被治一個延誤軍機之罪……” 李錄說話間,看向從屏風后走出來的少女:“帝王之術,無分對錯,但錄實為常大將軍感到不值?!?/br> “世子字字皆在挑撥?!背q寧這次未有再坐,而是面向那扇緊閉的窗,背對李錄而立,片刻,她道:“但字字皆是實言?!?/br> 相比皇權動蕩之際的帝王聲譽,區區一個無實權的武將實在無足輕重,那武將的兒子更是沒有分量可言。 這樣的人,在可以被舍棄時,就該被毫不猶豫的舍棄……嗎? 老常為大盛立下功勞無數,流血傷疤無數,到頭來,卻竟要為一個濫殺無辜死有余辜的紈绔子弟而葬送一身榮光,要讓他唯一的兒子頂下這一切罪責污名,甚至替那紈绔子弟付出性命代價—— 憑什么? 就憑那個紈绔子弟姓明嗎? 常歲寧握著匕首刀鞘的指節因用力而微泛白,她道:“還是談一談我與世子的交易吧,世子怎樣才肯出面說明一切真相?” “抱歉?!崩钿涍z憾搖頭:“方才那內官之言常娘子也聽到了,圣人已有明言,我實在不敢也無法違背,否則我于京中便將無容身之處?!?/br> 常歲寧未見被激怒之象,只轉過身來,看向他,問:“圣人會如何選,榮王世子不會此時才知曉,現下才道無法違背,那試問世子欲與我常家交易的誠意何在?” 李錄:“實不相瞞,我想與常娘子做的,乃是另一樁交易?!?/br> 常歲寧看著他,示意他明言。 “恕錄直言,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圣意已定,令兄已無脫罪可能?!?/br> 李錄道:“常娘子也好,在下也罷,若試圖以己身與圣意相抗,只如螳臂當車,以卵擊石而已,注定無半點勝算?!?/br> 常歲寧:“世子之意,是當任由此罪名加諸于我阿兄之身?” “此局已定?!崩钿浛粗?,眼中含著規勸:“常娘子雖聰慧有膽魄,但欲爭對錯公正之心過盛,卻不知事分大小,有時大局當前,與其執意在明面上去爭無意義的‘對錯’,活下去才更重要?!?/br> 這女孩子有著一顆太過追逐公正的心,這一點他在國子監那日的擊鞠賽場上,便看出來了。 可這次她不是站在擊鞠場上,而是帝王的對立面。 他此刻在向那個女孩子清晰地傳達著這一切,以便讓她明白,若她“不合時宜”地非要去強求這份公正,那么她只會頭破血流,粉身碎骨。 她不知是否聽了進去,只問他:“那依榮王世子之見,何為當下良策?” “錄于京中略有可用之人,或可助常郎君暗中脫身?!?/br> 常歲寧:“偷梁換柱?金蟬脫殼?” “正是?!崩钿浀溃骸按藶橹弥赖囟笊??!?/br> “那之后呢?”常歲寧問:“且不提事后是否會被人察覺,單說我阿兄頂著殺人兇手的罪名,當何去何從?一生隱姓埋名,靠躲藏度日嗎?” 李錄:“我可助常郎君去往益州?!?/br> 益州? 那是榮王的轄地。 “我向常娘子保證,待到了益州,便無人能再動常郎君分毫?!崩钿浀溃骸拔視娉@删郎蕚湟粋€新的身份,讓他可于益州從軍一展抱負?!?/br> 常歲寧大致聽懂了。 “所以世子是欲將我阿兄扣在益州為質,來驅使我阿爹,對嗎?”她直言問。 原來是在這里等著。 “怎能說是驅使?!崩钿浺膊⒉恍邜?,反而認真解釋道:“早在幼時,我便時常聽父王說起常大將軍威名,常大將軍勇猛無匹,跟隨先太子殿下出生入死多年,是為至情至性至忠之良將,世間難尋……” “我與父王皆有愛才之心,常大將軍這些年來不得重用,實在暴殄天物,今時常郎君又蒙此難,在下便想盡綿薄之力,為常大將軍和來日的常小將軍覓一庇護之所而已?!?/br> “原來,世子是看中了我阿爹阿兄的將才?!背q寧此時才真正恍然:“這便是世子當初求娶于我的真正緣故?!?/br> 想借她,來收攏老常。 原來,益州榮王,有暗中收攏武將之心。 “是,也不全是?!鼻嗄甑纳駪B稱得上認真地道:“我是真心愛慕常娘子,常娘子處處過人,有一顆不甘困于女子之身的心,正如我亦不甘困于此病軀——” 或正因有此相通之處,他才會被那個女孩子吸引。 他道:“如若常娘子疑心在下相救令兄之誠意,錄當初求娶之言仍作數,愿聘常娘子為妻,待你我結為一家,自當全心交付信任,同舟共濟,不分彼此?!?/br> 這體面之言,在常歲寧聽來只覺好笑:“世子眼光很好,算盤也打得很好?!?/br> “只是——”她不禁問:“若想暗中相救阿兄,我未必做不到,為何一定要與世子合作,平白使阿兄出了監牢,卻又要困于益州為質呢?” “自然是因為……”李錄無奈失笑:“想要讓他人守住秘密最好的辦法,便是合作共贏?!?/br> 常歲寧也笑了一聲:“換而言之,我若不與世子合作,世子便會告發泄密,暗中阻止我相救阿兄之舉?” 合作不成,便要毀掉他口中她阿兄唯一的生路嗎? 榮王世子嘆道:“分明是對雙方皆有利處的交易,常娘子為何總想著將在下推開?” “因為這不是交易?!背q寧看著他:“而是脅迫?!?/br> 從一開始,他便存下了借此事來設局的心思,欲令她與她父兄移至他的棋盤之上,成為他的棋子。 李錄眼神依舊溫和:“常娘子實在不該這樣想?!?/br> 常歲寧看著他:“世子如此求才若渴,以致不擇手段,那我是否可以理解為世子與榮王,有不臣之心?” 李錄搖頭。 “我與父王皆姓李,父王為先皇嫡親胞弟,這大盛江山本就是我們李氏的,又何談不臣二字?!彼溃骸氨佑游鋵?,亦只是為李氏江山安穩而慮?!?/br> 李錄咳了兩聲,平復呼吸,才繼續緩聲道:“大局將亂,當今圣人年邁,已力不從心……我與常大將軍之志相同,本就是同路之人,何不同行共安大盛河山?” 他看著那已至絕境,卻仍無半分彎折之色的少女,最后提醒道:“更何況,貴府當下,已無其它選擇了?!?/br> 常歲寧看著那個滿口合作與同行,實則盡是脅迫與俯視的青年。 用最動聽謙和的話語,行最強硬的脅迫之舉。 片刻后,常歲寧道:“世子這個提議,本不在我意料之中,我需考慮兩日?!?/br> “也好?!崩钿淈c頭:“我等常娘子考慮清楚之后,共商救人之策?!?/br> 他想,至多也只兩日—— 圣意既已裁定,接下來的動作便不會再如先前那般和風細雨了。 她聰慧有余而經歷不足,一旦直面真正的狂風驟雨,便會收起僥幸之心,便會明白有些代價無法避免。 他會等她再過來。 榮王世子目送著那道身影消失在珠簾后,微微彎起嘴角,眼中有幾分期待。 …… 天色漸暗,各宮殿內相繼掌了燈。 甘露殿內,送走了前來議事的幾位官員大臣,明洛折返內殿后,臉色凝重地向圣冊帝跪了下去,將頭叩下,做出請罪之態。 第199章 她是一位卑鄙的母親嗎? “皆怪固安未能及時察覺阿慎所犯惡行,由母親一味偏袒包庇之下,竟使常大將軍之子牽連其中,若消息傳至揚州常大將軍耳中,或還會因此影響揚州戰局——” 明洛不安愧責地道:“固安為明家長女,本有管教約束阿弟之職,此番阿慎釀此大禍,固安實難辭其咎,請姑母責罰!” 圣冊帝看向她。 明洛現下跪著的地方,正是白日里昌氏所跪之處。 昌氏請罪許久,懺悔許久,哭了許久,又狡辯許久,最后竟連“妾身本意正也是為圣人為明家而慮”這種連她那蠢貨兒子都騙不住的鬼話也往外倒。 圣冊帝至今的臉色仍是微沉著的。 “那昌氏母子,一個行事日漸荒誕大膽,一個自以為是,為一己私利就敢將后宅手段搬弄至朝堂之上,蠢而不自知……看來朕從前還是太過包容他們了!” 察覺到天子怒意,明洛將身形伏得更低了。 很快,那帝王便將外露的怒氣斂起,語氣里只剩下了依舊令人緊繃的沉肅:“縱論起欠缺管教約束之過,也當由你父親領罰,自怪不到你頭上來——起來吧?!?/br> 明洛便只敢應“是”,緩緩起身來,侍立一旁。 她很清楚,姑母從不行昏庸遷怒之舉,她方才的請罪,看似是要與昌氏母子共擔責罰,實則卻是以此與之劃清界限。 “事已至此,長孫氏步步緊逼,無回旋余地……便也只能委屈那位常家郎君了?!笔缘劬徛暤溃骸半蘼犅?,常家郎君已考入玄策軍前鋒營……這本是個好兒郎,阿慎遠比他不得?!?/br> 帝王的聲音里有一絲極淡的惋惜:“但朕別無選擇,實護他不住?!?/br> 明洛:“圣人是為朝堂安穩而慮,此非圣人之過?!?/br> “對也好,錯也罷,朕此次,都只能做一個辜負忠臣的昏聵之君了?!?/br> 帝王的話語中有自省,有惋惜,卻唯獨沒有半點遲疑與不忍。 明洛對此早已司空見慣。 姑母會如何選,在她從嫡母口中聽到那完整的真相之時,便已猜到了?;蛘哒f,根本無需猜。 那位本有大好前程的常家郎君,注定要蒙冤到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