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節
“且之后,我一直于原處靜坐,想要去往那處楓林,需經過我所在之處側方的一條小路,若常郎君之后曾去過楓林,我定能看到?!彼曇艟徛齾s篤定:“所以,常家郎君很清白,我很清楚?!?/br> “此乃其一?!崩钿浝^續說道:“待采菊之人盡數折返寺中之后,我還曾親眼見到明世子和一位女郎,一前一后從楓林中出來,因見二人形色有異,我便未曾出聲驚動?!?/br> 常歲寧:“那位女郎是否形容不整,裹著披風?” 李錄頷首:“正是?!?/br> 這便和與馮敏同住一個禪院的女郎之言對上了。 常歲寧看著李錄:“原來世子非但早已得知,且是親眼所見?!?/br> 她甚至并不覺得李錄選擇坐在那里,會是偶然。 或許,他早就知道明謹與馮敏進了那座楓林,所以才想留下一探究竟…… 她是否可以理解成,他和他的人,在視線所及之內,一直在暗中留意監視明謹——也就是與明后有關的明家人的一舉一動? “世子既見明謹出楓林時神態有異,縱不會親入楓林查看,想來也會讓護衛前去一探吧?”她道:“若是‘湊巧’,或還能看到明家夫人的‘善后’之舉?!?/br> 李錄沒有否認,只道:“明家人行事謹慎,無法靠近查探,故錄事先不知對方欲以玉佩陷害令兄之事?!?/br> 事先不知嗎? 常歲寧將信將疑,道:“若世子可在當日言明此事,不給他們抹滅罪證的機會,便不會今日局面?!?/br> 李錄神色為難:“若當日主動言明,我無法向圣人解釋我為何如此留意明世子,或會令圣人疑心我在暗中監視明家?!?/br> 常歲寧:“世子可以不出面的,哪怕只是在最初長孫家尋人時,在不暴露自身的前提下,暗中給予些許線索提醒,便可避免之后的一切麻煩——” “是,我該想到的……”李錄有些慚愧地道:“可我彼時受驚之下,實在未能想得這般周全,我于京中謹小慎微多年,面對那位明家世子行事,已習慣了敬而遠之?!?/br> 是嗎? 常歲寧靜靜看著那眼神冷靜,分明全無半點受驚之色的青年。 受驚欠缺思索是假,覺得過早說出此事無利可圖才是真。 或許說,他未必就如他所言,事先不知那玉佩之事,而是早就等著這一切發酵,等著此時此刻她“求”到他面前。 看著那病弱無害的青年,常歲寧眼神微暗:“既如此,那我是否可以狹隘猜想,世子或是世子手下之人,當時曾聽到長孫七娘子及其婢女求救的動靜?” 既然有意留意明謹舉動,若他派去的跟蹤之人離得足夠近,定能瞧見明謹行兇之舉。 “有無聽到求救之音,并不重要?!崩钿泧@道:“縱是聽到了,我也無力阻止,不是嗎?” 所以,的確是聽到了。 常歲寧眼前閃過那張坦誠生動的少女臉龐,心緒凝結一瞬。 那個少女十分不幸,但原本有人可以挽救她的不幸,可那人選擇了視而不見,旁觀放縱了這場不幸的發生。 她無意將一切高尚品德強加于他人之身,她亦非如何高尚之人,可對方此時的嘆息實在虛偽,且將漁翁得利,稱之為無力阻止—— 正如她方才所言,提醒長孫家的辦法有很多,那么,當時在那座楓林中,面對并不警覺的明謹,在不暴露自身的前提下,救人的辦法也有很多。 哪怕不出面救人,只令他的護衛暗中出手嚇退明謹,打斷那場行兇。 他沒有選擇救人,不是不能,而是不想。 因為于他而言,放任明家的世子殺掉長孫家將為太子妃的嫡女,這件事無論怎么發展,都是消耗外方勢力的好選擇。 察覺到那少女眼底的變化,李錄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問她:“常娘子覺得我此舉很不應當,對嗎?” 這句話本不在他的談話計劃中,她如何看待他都沒有意義,但不知為何,他卻還是問了出來。 那少女答得很簡單:“是?!?/br> 李錄:“那常娘子為何不直言指責叱罵?” “叱責無用,且我并無立場叱責榮王世子?!?/br> “可常娘子心中必已將我視作冷血虛偽的卑鄙小人了吧?!崩钿浻行┳猿暗匾恍?,“可若將常娘子自幼長久置于我之處境,經歷我所經歷的一切之后,常娘子或也會這么做?!?/br> 他似還要再往下說,卻被那少女漠然打斷。 “我方才說我無立場叱責榮王世子,但并不代表榮王世子可試圖‘教化’我,且借此虛無假設,來以我之經歷不足暗指我天真淺薄,不懂得世間艱險無奈?!?/br> 常歲寧看向那青年,眼神淡漠:“各人選擇不同,如若榮王世子問心無愧,自行其道即可,又何必試圖說教同化于我,欲令我感通認同——正如我也沒有拿出我的諸多道理,甚至也不曾擺出名為道德的天然壓制,來試圖說教感化于榮王世子,不是嗎?” 李錄怔然沉默許久。 他經常于人前沉默,或是出于偽裝,或是為達到什么目的……但此刻不同。 好一會兒,他才復雜一笑:“常娘子說得對,是錄自以為是了?!?/br> 常歲寧無意與他切磋探討對錯高低,也不認為對方值得自己過多消耗無用的情緒。 眾生百態,看得慣就看,實在看不慣就往高處走,待站得足夠高,能力足夠大時,便不需要將這世間的主宰權交到看不慣的人手中,便可去制定她自己看得慣的規則。 她再看向李錄時,語氣無半分起伏:“我今日前來,是想問一問世子,常家需以什么作為交換,世子才肯出面說出所知真相?” 哪怕此時站出來晚了太多,但聊勝于無,且她需要借此套問出對方的意圖。 “這個問題……”李錄狀似想了想,正要開口時,只聽外面有腳步聲傳來。 很快,便有女使走了進來,隔簾行禮通傳:“世子,宮中來了幾位內官,說是奉圣人之命前來看望世子的?!?/br> 李錄咳了兩聲,道:“便道我無力起身相迎,怕是只能勞煩他們移步此處了……” 女使便應下:“婢子這便去請幾位內官來此?!?/br> 女使暫時退下,早在女使推門進來時、便已躲至李錄床頭邊那面搭著衣物與厚氅的落地檀木屏風后的常歲寧,此時道:“看來我來的時辰剛剛好?!?/br> 不枉她路上又跑去辦了別的事,刻意來得晚了些。 李錄了然:“原來常娘子此行還存了打探消息的想法?!?/br> 常歲寧:“誰讓世子這里如今是探聽圣意最好的來處,縱然今日交易談不成,我也總不能白跑這一趟吧?!?/br> 她想讓李錄出面,便有人不想讓李錄出面。 若昌氏今日進宮已經坦白一切,那榮王世子府,定會有真正的“貴客”至。 李錄失笑:“常娘子果然不喜歡吃虧?!?/br> 常歲寧點點頭:“的確?!?/br> 她話音剛落,靠在床頭的李錄便覺背后被冰冷鋒利之物隔著一層床帳抵住。 藏于那架屏風后,站在他身后的少女提醒道:“只要世子不亂說話驚動宮中來人,我手中的匕首便也會和世子一樣聽話的?!?/br> “我與常娘子的交易還未談定,又豈會驚動宮中來人?!崩钿泧@道:“常娘子就這么不信任我嗎?!?/br> “比起想做交易的世子,還是想活下去的世子更可信一些?!?/br> 常歲寧道:“我這么做,正也是為了交易能順利談下去?!?/br> 哪怕只有萬中之一的機會出現變故,她也不可能將自己的安危交給對方,她是為救阿兄而來,不是為了將自己搭進去。 “那便請常娘子刀下多多留意,錄的性命可是交到常娘子手中了?!?/br> 常歲寧未再多言理會,只又留意檢查了一番自己藏的是否足夠隱蔽。 很快,宮中來人便到了。 常歲寧遂熟練地掩下呼吸聲。 第198章 這不叫交易 為首的那名內官行禮罷,即關切道:“圣人剛聽聞世子轉醒的消息,便令奴前來看望,不知世子現下覺得如何?可還有哪里不適?” “勞圣人這般掛念,錄實在惶恐?!崩钿浡曇籼撊?,但盡量令自己坐得直一些,以顯重視,口中答道:“錄現下一切都好,請圣人放心?!?/br> 那內官聞言卻是嘆氣:“世子您總是這般不肯報憂,每每總道一切都好……殊不知您越是如此,才越叫圣人掛心?!?/br> 于是,那內官便使人喊來了榮王府上的醫官前來答話。 這名醫官早年便奉圣命長居于榮王府上,專負責醫治照料這位病弱的榮王世子。 “……世子此番觸發舊疾,高熱之下以致昏迷,因身體內里虧空虛弱多時,才難以轉醒?!?/br> 那醫官答得很詳細:“如今雖已轉危為安,但還須好生歇養著,接下來除了按時服藥,留意飲食起居之外,更需避免大喜大悲大驚?!?/br> 內官點頭:“有勞高醫官了?!?/br> 醫官抬手施禮:“此乃分內之事?!?/br> “世子既需靜養,我等能不叨擾便不叨擾了,只是圣人另還有幾句話需特意叮囑世子……”內官說話間,看向左右:“你們暫且去外面等著吧?!?/br> 隨同而來的內侍及那名醫官,便都退了下去。 隨著房門被合上,室內看起來便只剩下了那為首的內官與榮王世子二人。 “不知圣人有何事需交待于錄?” 見那病榻上的青年坐得更端正了,內官笑了笑:“世子不必緊張,圣人處處為世子著想,不過是想提醒世子幾句而已?!?/br> 他很快切入正題:“世子醒來也有些時辰了,想必已聽聞了大理寺如今審理那常家郎君的進程,應也知曉了在常家郎君口中您可為他作證一事——” “是?!崩钿涍B忙就道:“我那日的確和常家郎君待在一處說過話……待明日,我便去往大理寺說明此事!” 見他一副自身虛弱至極,卻仍急于想替人證明清白的模樣,立在他身后的常歲寧只覺此人當真很擅長做戲,京師各大名角之列,當有他一席之地。 “是當去,但不急于明日,世子如今這般虛弱,豈能待身體如此兒戲?”內官一臉關切:“作證之事不急,世子理當先養上幾日?!?/br> 李錄:“可是常家郎君如今身陷囹圄……” “但物證卻是擺在那里的……”內官輕嘆氣:“世子心性純直,須知人心難測?!?/br> 李錄神色怔然:“公公的意思是……” “奴什么意思不重要,重要的是真相已明?!眱裙傺壑泻埔馓嵝眩骸笆雷赢斎展倘灰娺^常家郎君,但并不曾同去同歸,又焉知在分開之后,常家郎君去了何處,做了何事?” 李錄面色微變,張口欲言,卻又謹慎地頓住。 “奴此番前來,便是為了提醒世子,人不可盡信,話不可太滿……” 內官最后道:“世子心儀常家娘子乃眾所周知之事,但也不宜感情用事,如若遭人利用,存包庇之心,貿然與人作保,不慎做了偽證……只怕會給自身招來禍事?!?/br> 李錄默然片刻,最終道:“是,錄向來愚鈍,多虧公公提醒。圣人一片苦心,錄會謹記的?!?/br> 內官遂露出欣慰之色,行禮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