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
“局勢已定,何談不同?!贝迵聪虼巴庖惠喢髟?,語氣沉定如一棵颶風過境而紋絲未動的大樹:“裴氏之禍,又豈是他們不知變通,不知另做打算?所謂樹大根深,看似牢固之下,亦有難以移換之不得已處——士族與圣人之爭,無可避免,惟有一輸一贏,一存一亡?!?/br> 他道:“崔氏歷經數百年風雨,見了多少帝王權勢更迭……這數百年來,崔氏世代屹立相傳,便不曾輸過?!?/br> 他身上有著士族家主的傲骨,但一雙已顯老態的眼睛卻始終清醒:“因未曾輸過,習慣了贏,許多人免不得便覺得不會有輸的可能——你父親,便是其中一個?!?/br> “但數百年煊赫,說來長久,看似屹立,若放眼千萬年間,卻不過滄海一粟,一粒微塵而已……” 崔據最后道:“凡世間物,皆有榮枯時?!?/br> 他語氣清明沉穩,并無嘆息,卻字字嘆息。 一直靜靜聽著的崔璟,此時才道:“榮枯雖自有定數,縱有野火過原,付之一炬,但若能保存根須,待來年春日,便有重來時?!?/br> 崔據看著孫兒,緩一頷首。 “那便重來一局吧,且讓祖父看看你如今是否有精進處……” 燈燭輕動,室內光影織晃,祖孫對坐,所隔棋盤黑白錯落。 …… 崔璟自崔據書房中出來后,剛行數步,便有一名管事迎了上來:“郎主請郎君移步一敘?!?/br> …… 同一刻,盧氏房中也坐著幾個散宴后跟著過來說話的族中女眷。 幾人口中所談,正是崔璟的親事。 “我母家侄女已至婚嫁之齡,長嫂也是見過的……” 見盧氏掩口打了個呵欠,很是漫不經心,其中一名婦人便道:“大郎此番時隔兩年方才回京,說句不中聽的,若再有戰事,又不知要離家多久,這親事當真是不能再耽誤了,長嫂也該上上心抓緊一些了?!?/br> “三弟妹這話說的,竟好似我不愿替大郎上心一般?” 方才正打呵欠的盧氏倏地紅了眼眶,苦澀自嘲一笑:“果然與人做后母不是一件容易事,阿母誠不欺我……可誰叫我命苦呢,彼時族中姊妹未嫁的只我一個,我雖自認比不得諸位弟妹擅cao持族中事務,但這些年來也算盡心盡力,怎到頭來仍是落得一個不上心之名呢?” 說著,眼淚已掉了下來。 她為崔洐之妻,雖為續弦,卻也是正正經經的宗婦,見她如此,那崔氏三房的夫人便有些慌神:“都怪我關心則亂一時胡言,竟叫長嫂誤會了!” “是啊,長嫂這些年來為族中cao勞,我們皆是看在眼中的……” 托腮坐在內室中的崔棠聽得外面傳來的安撫聲,不禁嘖嘆一聲——這下不就沒人顧得上關心長兄的親事了嗎? 見盧氏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淚,便有兩名勸得口干舌燥的婦人告辭而去。 這下便只剩下了崔氏二房的夫人。 她的路子和先前兩位不太一樣:“……大郎素來不聽勸,管得多了,反倒成了惡人,長嫂由他折騰便是?!?/br> 她雖喚盧氏一句長嫂,但進門比盧氏早數年,年歲也長盧氏一些。 此時語含暗示地勸道:“大郎不懂事,也不得宗子喜愛……可家主年事已高,這兩年已有讓宗子承繼家主之位之心,屆時便要選出新宗子,既大郎不爭氣,那長嫂你為族中而慮,縱是另做打算,那也是應當的?!?/br> 盧氏一愣:“可……宗子之位若不傳給大郎,那還能給誰?” 聽得她這句好似別無選擇之言,二夫人也是一愣,一句“你沒兒子嗎”險些脫口而出。 她只能說得更白一些:“依族中之制,若大郎不成,自然是該輪到次子……” 盧氏訝然:“這怎至于?大郎只是固執了些,他的天資才干族人還是認可的……” 二夫人壓低了聲音:“可宗子不喜大郎……只一條不孝,便夠壓死人了?!?/br> 盧氏掩口:“弟妹的意思是讓我挑撥他們父子之情?” 二夫人神情一顫:“……絕無此意!” 盧氏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倏地瞪大了眼睛,驚駭無比地喃喃道:“壓死人……死人……弟妹總不能是在暗示我對大郎下手吧?” 二夫人這下徹底坐不住了,猛地站起身來:“長嫂說的都是什么話呀!這傳了出去,叫我怎么活?” 自己琢磨著不就好了,怎還盡拿出來說! 天爺,盧家怎養了這么個不走尋常路的憨貨! 意識到這條路不僅行不通,竟還扎腳,二夫人再待不下去,忙尋了借口,心驚膽戰地離去了。 崔棠這才從內室出來。 “母親這就將她們都打發了?” 盧氏吃了半盞茶潤喉,便招手讓女兒來給自己按肩。 “你二叔母想拿我當刀使呢……若咱們長房沒了你長兄,只剩你次兄這么個百年不遇的廢物,好處不全是他們二房的了?想坐收漁利,她算盤打得倒是響亮?!?/br> 崔棠聽得嘴角一抽,慶幸次兄不在,不然非得坐地大哭一場。 “你長兄雖瞧著不近人情,但骨子里就不是個壞的,不管你父親怎么作鬧,只要咱們娘仨兒安安分分的,不管日后出了什么事,想來你長兄都會護著咱們的?!碧岬酱颂?,盧氏很是欣慰,感嘆道:“能生出你長兄這么個兒子,你父親這輩子總算是沒白活?!?/br> 她這些年來思量著,丈夫的用處,大抵都在生下長子時用光了。 崔棠嘴角再次一抽,好在父親也不在,否則怕也得坐地大哭。 …… 此時的崔洐,正看著走進來行禮的長子。 書房中沒了第三人在,他臉上再不復壽宴上的平靜,此刻只剩下了冷意。 崔璟垂眸行禮時,便看到了被丟在地上的畫卷——不是別的,正是他此行所獻壽禮,那幅游春圖。 崔璟靜靜看了片刻,未開口問緣由。 他在父親面前習慣了沉默,或者說只能沉默。 見他不語,崔洐冷笑著沉聲道:“看來你心知肚明……果然是刻意為之!” 崔洐抬手指著那幅被丟在地上的畫,說出了怒氣所在—— 第84章 養宜千日,用宜一時 “你借此所謂游春圖上所繪仕女游湖,無非是想提醒我你母親之死……”崔洐幾近一字一頓道:“你存心想讓我在壽宴當日也不得安寧是嗎!” 崔璟聞言神情有著短暫的凝滯。 他垂眸看著那被丟在地上半展開的畫幅之上的仕女行舟之象—— 是了。 他的母親,便是死在了這樣的春日里。 那一日,已病了很久的母親突然出了屋子,發髻整潔,玉釵溫潤,湖藍色的衣裙也格外新亮。 母親微笑著撫了撫他的頭頂,說她想去游湖,問他要不要一同去。 那時他不過四歲余,歡喜地點頭。 母親剛拉起他的手,父親冷肅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呵斥他竟只知玩鬧,不思進取,先生已在書房等著,讓他立刻過去。 晨光下,他只能松開了母親的手。 他甚至沒來得及細看母親那時的表情。 那一日,母親還是去游湖了。 也正是那日,待他向先生端端正正地施禮罷,從書房出來時,已再沒了阿娘。 后來他聽說,待船行靠岸時,母親已閉上了眼睛。 那日春光明媚,湖上的風光應當很好,風應當也是和暖的。 可母親那時獨自一人靠在船上,會難過,會害怕嗎? 若他那日不曾去書房聽先生講課,若他不曾松開母親的手,若他可以陪在母親身邊,她的難過與害怕會不會少一些? 自嫁入崔家后,母親好像便不曾開心過。 所以,于生命消散的最后時刻,她選擇走出了崔家大門,于湖光山水中離開了這人世。 “我便知道,你自幼聽多了你母親身邊那些舊人的誹語,一心認定是我害死了她!你因此一直耿耿于懷!” 父親的聲音讓崔璟從那些支離破碎的記憶中拉回了神思。 “可我不曾對不住她分毫……是她性情固執不知變通,才害得自己郁結患??!” 縱是時隔多年提起舊事,崔洐仍舊無法平靜:“她在世時,我連妾室都不曾有,而你自出生不久,我與闔族上下皆將你視作崔氏日后家主看待栽培……我待你們母子,從無半分虧欠,可你們又是如何回報于我的?她在時以滿身尖銳示我,她走后你亦對我心存怨懟,事事與我作對,與我全無尊重不提,今日更是連一場壽宴也不愿讓我好過——” 聽著他的話音終于落下,崔璟方道:“母親去世時,我年歲尚幼,記憶遠不比父親來得這般深刻。此畫是我命手下之人尋得,并不曾留神細觀?!?/br> 崔洐冷笑道:“你的意思竟是我曲解于你了?” 崔璟抬眼,看向他:“今日此畫,若是他人所贈,父親還會這般想嗎?” “自然不會!”崔洐滿眼諷刺:“可你不是他人,他人待我亦不會懷此算計心思!” “故而,此畫無過,畫中繪有仕女游湖無過,以此畫為壽禮獻予父親亦無過——”崔璟聲音聽來依舊平靜:“過錯之處,皆在我一人而已?!?/br> 崔洐盛滿了怒氣的眉眼微顫:“你看似不喜言語,實則能言善辯,深知如何會己脫罪,以巧言反誅他人之心!今日本為我壽辰,你便是這般為父賀壽的嗎?” “父親待我存問罪之心,便覺我字字都在為己脫罪?!贝蕲Z再次看向腳下的畫幅:“我不曾拿父親做仇敵,自不會亦不屑費此心思行暗諷之舉。只因父親見我如仇敵,所見便皆為我居心叵測,無非如此而已?!?/br> 崔洐倏地抓緊了袖中十指:“你……” 崔璟已然抬手行禮,神態再無一絲起伏:“今日攪了父親壽辰雅興,是崔璟不孝,崔璟先行告退,事后愿隨時恭候家法處置?!?/br> 看著那退了下去的青年身影,崔洐氣得嘴唇一陣顫動:“逆子!” “我當初就不該娶鄭氏過門……生下你這討債的孽障來!” 崔璟轉身,出了書房。 門被崔璟推開,書房外的崔瑯嚇了一跳,趕忙退開,支支吾吾賠笑道:“長兄……我……我也是剛來?!?/br> 崔璟并未多言,抬腳離開了此處。 看著那道背影,崔瑯欲言又止,到底沒敢將人喊住。 耳邊回響著方才聽到的對話,崔瑯打從心底為長兄感到氣憤委屈,忍無可忍地走進書房內:“父親,兒子今日當真是要說您兩句了!” 書案后,扶著書案邊沿站在那里的崔洐抬眼,面色沉沉,眼底是滔天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