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
崔瑯打了個寒噤,話到嘴邊轉了個彎兒,正色道:“這俗話說……氣大傷身,父親早些歇息,兒子告辭?!?/br> 彎著身子后退兩步,瞧見了那幅畫,不禁小聲道:“這畫……父親不要了是吧?” 崔洐:“讓人拿下去丟了燒了!” “別呀……這多糟蹋銀子啊?!贝蕃樬s忙撿起,抱在懷中:“父親既不想要,那便給兒子吧?!?/br> 崔洐怒氣更甚,指向門外:“……你給我滾出去!” “好嘞?!贝蕃槺е嬟s忙滾了出去。 看著抱畫而出的崔瑯,小廝迎了上去。 崔瑯嘆道:“這可是展子虔的游春圖,千金難求……” 聽著身后書房中隱傳來的瓷器碎裂聲,小廝小聲道:“郎君,這非但是千金難求,更是富貴險中求啊?!?/br> 郎主與大郎君兩敗俱傷,只有郎君一人受益的世界就此達成了。 崔瑯吹了吹畫幅上沾著的灰塵,小心地將畫卷起,嘆息道:“然而比這幅畫更貴重的,是長兄的心意……” 父親真正糟蹋的,也正是這份心意。 想到方才青年離去時看起來過于平靜的背影,崔瑯只覺經此一事,父親再想糟蹋長兄的心意,怕都沒機會了。 “父親怕不是什么作精轉世吧?!贝蕃樞÷暤溃骸暗戎瓢?,日后且有他后悔的?!?/br> 最后哼聲道:“下回再想讓我誆長兄回家挨罵,我可不干了?!?/br> …… 月涼如水。 崔璟一行人,在玄策府外下馬。 “大都督怎么回來了,不是說今晚崔家辦壽宴嗎?”待崔璟走遠些,有士兵小聲問元祥。 今日是大都督父親的壽辰,按說都督應當歇在家中才是。 元祥嘆氣:“還用問嗎?” 明擺著就是崔家又不做人了唄。 元祥不多說,只吩咐士兵去備酒。 月色傾灑在玄策府正廳的屋頂瓦片上,如同覆著一層銀霜。 青年坐于屋頂上方,手邊是一只白瓷酒壇。 時有微風過,靜拂過青年輪廓分明的臉龐。 此時,忽有一道黑影自青年身后襲來,帶著勁風—— 崔璟穩坐未動,只向一側偏身,躲過了身后之人的偷襲。 下一刻,那人從后面捂住了他的眼睛,故意鼓著臉頰甕聲甕氣地道:“快猜猜我是誰!” 崔璟:“猜不出?!?/br> “哈哈是我!”對方松開手。 崔璟轉頭看過去:“原來是前輩?!?/br> 阿點笑容得意,在他身邊坐下。 崔璟喝了口酒,隨口問:“前輩怎么回來了?” “我來取東西的!待會兒睡一晚,明日再回去!” 聽他已將去常家當作了“回去”,此行怕是要將“家當”都搬過去,崔璟微微笑了笑:“看來前輩這段時日在常府住得很開心?!?/br> “因為是有小阿鯉??!” 崔璟點了頭:“看出來了?!?/br> “你放心,我如今在外頭也不闖禍了?!卑Ⅻc說著,又忽然有些得意,像是得了靠山那般:“不過小阿鯉說了,若我再闖禍,再有人欺負我,自有她來替我擔著的!” 崔璟又喝了口酒:“好大的口氣?!?/br> 從揚言要拿起斬岫開始,她的口氣一直都不小。 阿點揚起下頜,有些小小的驕傲:“但小阿鯉說到做到,她答應過我的事都不曾食言呢?!?/br> 隨后又道:“就像殿下一樣?!?/br> 他說話間,雙手捧著臉頰看向那輪明月,神態認真純澈如孩童。 崔璟聞言,將湊到唇邊的酒壺暫時放下,隨阿點一同仰頭看向那輪明月,緩聲問:“殿下她……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 阿點眨眨眼:“你不是見過的嗎?” 崔璟道:“但只一面而已?!?/br> 但,只,而已—— 短短一句話,似有很多缺憾。 阿點也很遺憾:“那真是可惜啊,你如果多見殿下幾面,一定會像我們一樣喜歡上殿下的!” 崔璟無聲笑了一下。 卻也無需多見幾面才會喜歡上—— 但若說喜歡,倒過于淺薄了。 阿點語氣天真無邪:“月亮什么樣,太陽什么樣,山川什么樣,花兒什么樣,殿下就是什么樣,小璟,我這樣說你能明白吧?” 崔璟含笑點了點頭:“前輩說的很是易懂?!?/br> “殿下以前也喜歡一個人坐在這兒喝酒,殿下至多只準我陪著,你知道為什么嗎?” 崔璟搖頭。 “因為我剝栗子很厲害!”阿點說著,就摸出了幾顆栗子來:“殿下喝酒,我就給他剝栗子?!?/br> 說起往事,阿點笑得很開心:“栗子殼掉下去,常叔他們就在下頭掃!” 崔璟看向他手心里的栗子,片刻后,拿起了一顆,于月色下靜靜端詳。 “殿下喝酒時喜歡吃栗子嗎——” 阿點正色道:“殿下不喝酒時也喜歡吃栗子,殿下說他每年都要吃掉一座山的栗子!” 崔璟聞言笑了道:“殿下的口氣竟也很大?!?/br> “也”字出口,崔璟走神了一瞬。 阿點又道:“殿下說他最喜歡的就是吃栗子,最討厭的就是剝栗子!” 崔璟回過神,又笑了笑。 或是飲多了酒,或是所聽皆是殿下之事,他今晚坐在這里,似乎一直在笑著。 “其實殿下也食言了一次……”孩童的難過有時很突然,阿點將雙臂疊在身前,將頭擱在上面,失落地道:“殿下最后一次走的時候,讓我乖乖在玄策府等他回來,可殿下沒再回來了?!?/br> 崔璟側首,遙遙看向大云寺的方向。 “或許可以再等一等,殿下未必食言?!?/br> 酒意上涌,他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在安撫孩童,還是在表達自己那份不切實際的大膽妄想。 他很清楚,物轉星移之下,世間萬物注定只會向前,不會停留更不會倒退重來—— 但他卻總覺得,那樣的一個人,是應該回來的。 一陣風吹來,將這如同癡人夢囈般的幻想連同酒氣一并吹散去。 …… 入了四月,京師愈發暖和了,女郎們的披風遂收進了箱底,身上只剩了輕軟的春衫襦裙,各府的花宴詩會也辦得愈發熱鬧了,一張張花帖便如春蝶飛到各家娘子郎君手中。 這一日,常歲寧從演武場回來后沐浴罷,阿稚便捧著兩張請柬走了進來,送到坐在梳妝臺前的常歲寧手邊。 常歲寧隨手拿起一張,展開來看。 正替她梳發的喜兒瞧見了,不由一驚:“應國公府……這是明家的帖子?” 與其說是明家,不如說是仇家。 與其說是請柬,更像是檄文! 見常歲寧將帖子合上,喜兒忙問:“女郎要去嗎?” 若是要去,她這幾天須得抓緊加練一下! 常歲寧漫不經心道:“我才不去?!?/br> 不管這請柬是于京中貴女間廣發,只是順帶捎上了她,還是另有用意,但她打了應國公世子明謹乃是事實,且明謹禁足至今未解,她若去了,豈不給明家上下也給自己添堵嗎? 她倒不介意與人添堵,但她不添沒好處的堵。 且進了明家,多少有點狼入虎xue,這種沒勝算的堵也不宜去添。 說話間,她已打開了另一張請柬。 “這個好?!背q寧點頭道:“便去鄭國公府?!?/br> 這是段真宜給她的帖子,邀她去府上吃茶。 她固然不習慣在好友跟前當小輩,但此時她真的很需要段真宜幫忙。 想當初她為了收買段真宜替她好好保守秘密,好吃的好喝的可是沒少喂。 正所謂養宜千日,用宜一時,正是如此了。 次日,常歲寧即持請柬,登了鄭國公府的門。 段氏很是歡喜。 但她瞧著,常小娘子卻不是很歡喜。 閑談間,常小娘子提到了自己近日總是會夢到崇月長公主殿下,言語間很是莫名傷懷—— “……阿爹他們都說,我幼時是被先太子殿下救回來的,可不知為何,夢里救我的人,竟成了長公主殿下?!?/br> 段氏聽得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