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相逢 第31節
“阿蘅,他是我弟弟?!?/br> “也許只是誤會,也許那字條不過是什么戲謔者放在那里的,也許玉行他早就已經逃了,只是一時力竭回不了家?!?/br> 兩人始終各說各的。 因為趙蘅的每一句話都口不對心。 是,其實她很清楚,她的話連自己都不信。 “聽我說,阿蘅?!庇裰箤⑹中馁N在她臉頰上,輕喚她名字,讓她先安下心?!安粫惺碌??!边B他都開始心口不一。 “我會讓差役暗中跟著,不會有什么危險?!?/br> “差役又不能在近處保護,要是有什么意外——”她一時情急,腹中劇痛起來。玉止忙讓她倚著躺下,她抓住他的手,“玉止,你想想孩子,我懷孕了,你不能這時候留下我一個人?!弊咄稛o路,她不惜挾持。 怎么會是她多疑?那些形狀難辨的尸體,那觸目驚心的血跡,和那份連十萬兩錢鈔都不要的深不可測的惡意,她怎么能相信此去沒有危險? “阿蘅,”玉止見她冷汗涔涔脈象急促,知道是胎動,一面叫人進來,一面連聲安撫,“你先冷靜些,不要怕?!?/br> “你答應我,你答應我你不去了!” “好,好,我不去了……”他將帶著涼意的手輕輕覆蓋在她額頭,臉上卻難掩失去至親的神傷憂慮。是,他一定神傷,因為他無法去救他的弟弟,她不讓他去,她太卑鄙太自私了??伤龑幵缸运?。 玉止后來說了什么,趙蘅已聽不清了,漸漸失去了意識。 第三十五章 家破人亡 “玉止!” 趙蘅從一片漆黑中驚醒,看到玉止就坐在床邊拉著她的手,滿目擔憂憐惜。 她撲坐起來抓緊他,“你不準走,你不要去?!?/br> 玉止柔聲安撫,“好,好,我不去了。你別慌,你嚇死我了?!?/br> 她仍懷疑,“你不是安慰我,不是哄我的?” “不是哄你,玉行的事再想辦法。我也不愿讓你擔驚受怕?!?/br> 她眼淚還掛在臉上,點點頭,把他的手緊抱在胸口。 對,自私便自私了,如果傅玉行和玉止之間只能選擇一個……心底有愧,可愧總比痛好。 玉止抬起另一只手,拂過她冰涼的臉頰,雖然笑著,眼底卻傷感,不知是為弟弟還是為她,“阿蘅,你這樣離不開我,今后假如一個人該怎么辦?” 趙蘅搖頭,把他的手貼得更緊,“我怎么會離開你?你說過一輩子陪著我。等玉行回來,我們好好過日子,永遠別離開我?!?/br> 玉止對她的話沒什么反應,臉上的表情是渺遠的,帶著淡淡的哀苦,“這段時間還有寒氣,你出門要記得多件衣服,不要著涼。以后我不在,要好好照顧自己?!?/br> 趙蘅忽然覺得他整個人很縹緲,明明近在眼前,卻仿佛隔著迢迢遠路,她怔怔的,“你怎么突然說這種話……你的手為什么這么涼?” 他越來越遠,她奮力去抓,卻只抓到一手虛空?!澳闳ツ睦?,玉止!” “玉止!”她猛地驚醒,從床上坐起。 眼前沒有玉止,分不清夢境現實,卻恍然覺得空氣中明明有他的一縷氣息。 “少夫人……”耳邊傳來細細的呼喚。 床邊原來已經圍了一群下人,個個紅著眼睛,滿臉憂心地望著她,“少夫人,你終于醒了?!?/br> 一種劇烈的心慌和恐懼籠罩了她,“玉止呢?” 丫鬟們強忍淚水,都不說話,趙蘅的心無可抑制地狂跳起來。她呼吸滯澀,清楚聽到自己從嗓子里艱難地發出聲音,“玉止回來沒有?” 她們咬著嘴唇低下頭,沒人說話,有人憋不住露出一聲細碎的啜泣。 趙蘅將頭轉向另一邊,“薛總管,你說!” 薛總管含淚道:“大少夫人,那賊人狡猾,大少爺到了城隍廟,只找到一張字條,又要人到文匯街去贖回二少爺,到了文匯街,又把他引到西宮橋,兜兜轉轉,衙役們便跟丟了,最后找到的字條是到城外的文昌廟去。等那些衙役追到山里,就看到……就看到……” 他細著聲音,聲如蚊吶,“少夫人若還想見少爺最后一面,就到知州府衙去吧?!?/br> 趙蘅坐在床上,整個人如僵死一般。 薛總管看得心慌,一連喚了幾聲。她毫無反應,掀開被子下地,一群人追在身后。 一出門,迎面一陣寒風把她單薄的身子刮得幾乎往后倒。她忽然想到什么,又折回來,把架子上的罩衫拿起來無知無覺往身上披。 “少夫人!”薛總管一把上來抓住她。 趙蘅搖頭,“玉止回來過,我看到他了,你們說得都不對,我知道他在哪里,我去找他……” 眼前紛紛亂亂,什么都看不清,只看到一群一群晃動的人影,耳邊是一陣陣哭勸聲。趙蘅覺得她的魂魄脫離了身體,浮在半空中,看著下面發生的一切,扭曲的,異樣的,巨大的,混亂的,所有感覺失了真,沒有空間和時間。 整個世界都是一個逃不脫的噩夢。 她忽然感受到一種嘔吐的沖動。 她扶住身前欄桿,雙腿支撐不住跪倒在地。一個小丫鬟指著地上,驚恐地叫喊起來?!胺蛉?,血,血!” …… 第二天,州里的衙差帶傅家人去看玉止。 從下車開始,兩位老人就相互攙扶緊挨著對方。趙蘅多年后還清楚記得,那一天日頭白亮,將整條街照得沒有一點影子。 她跟在衙差后面,公婆跟在她后面,他們走進知州府衙大門,走過一條長長的甬道,走過一對高大的楹聯抱柱,走到一個四方的露天院里。 衙差在院門前停下來,她也跟著停下來,忽然不敢往前走了。 衙差回頭,示意他們進去。 她慢慢往前走,下臺階時腳軟了一下,衙差經驗豐富,扶住了她。 院子里,她一眼看到有個躺在架床上用白麻布覆蓋的人。 她回頭看向衙差,兩手交疊在身前,茫然局促地,好像忽然失去了思考能力,好像她根本弄不清自己來這里干什么。 衙差臉上是一種見慣了生死離別的同情。他朝她點點頭,表示,是的,是他。 很奇怪,到了這個時候,趙蘅卻忽然平靜下來了。 她一步步走到那張床架前。 伸出手。 將白布一點點揭開。 額角,眼睛,鼻子,嘴巴…… 一點一點,拼出一張她最熟悉又最陌生的臉。 身后傳來傅老夫人一聲長長的嚎啕,像杜鵑仰天含血發出的悲鳴,肝腸寸斷,然后是眾人緊張的呼喚。 趙蘅在周圍的痛哭聲中,靜靜俯下身,小心翼翼去拉起玉止的手?!霸趺催@么涼……”她喃喃地,下意識將那只手包在手心里,想捂熱了。 玉止的手是臟的,發梢上,衣服上,指甲里,都是干涸的污泥。有兩根指甲斷了,衙差說,大概是死之前很奮力地往前爬了一段,他們找到大公子時,他就朝著傅家的方向倒在地上。 我怎么會不回來,我哪里舍得下你。 “這是大公子死時手里抓的?!毖貌畎岩幻堕L命鎖交到她手里?!缫庀樵茽畹你y鎖,雕有蓮花、雙魚、卷草、壽桃,正面刻“長命百歲”,反面刻“無疾無憂”。 鏤空上還沾著未洗凈的血跡。 趙蘅抓著長命鎖,呆呆看著,那種切切實實的痛感終于涌上來,一切都是真的。她跌坐在地,伏在玉止身上,許久,無法抑制地發出凄厲的哭喊??蘼暯^望而哀慟,生命所有希望都在離她而去。 “老夫人,老夫人!”身后薛總管扶住已經暈厥的芳儀。敬齋往后踉蹌兩步,跌到圈椅上遠遠看著玉止的尸身。 趙蘅漸漸收住哭聲了,坐起來,一種痛到盡頭的冷靜。 “人在哪?” 衙差一聽就明白,道:“已經逃了,發了榜文,正在緝捕?!?/br> 她回過頭,看向悲切的公公婆婆。隔著眼淚朦朧的視線,她也看到院門外正站著一個少年。 傅玉行。 不知何時出現在那里,遠遠站在人群之外,有一條無形的線將他隔絕,讓他不敢踏足。 失蹤了數日的傅二公子,一切的源頭傅二公子,為了救他才導致她丈夫在寒冷冬夜死在深山野林的傅二公子。 現在竟好端端出現在她面前。 xpt 身上也有血跡污泥,憔悴消瘦,看樣子這段時日也并不好過。隔著白亮刺眼的陽光,看不清表情,只看到一張蒼白滯愣的模糊的臉。面對家破人亡之景,不可置信,難以接受。 趙蘅站起來,一步一步來到他面前,要看清楚他臉上每一寸表情,每一寸懊悔和痛苦。 你也有今天,你也知道悔恨么?事到如今,你的悔恨又算什么? 她直直盯視著他,冷冷質問,“你為什么能回來?”當他渾身是血倒在山里的時候你在哪里? 傅玉行直到這時才明白駝子看到他逃走時那份微笑的含義,他為什么挾質他又不執著于控制他,仇視他又不執著于折磨他。 “放心,我不會讓你出事的,二少爺?!?/br> “你的報應在后面,二少爺?!?/br> “我就那么一個弟弟,二少爺?!?/br> 敬齋對于玉行的出現已無法做出反應了,他仍頹萎地坐著,色若死灰,問了玉行一個他和趙蘅最想要知道的問題:“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是為什么?” 傅玉行緘默許久,啞然道:“他是莫秀才的哥哥?!?/br> ……莫秀才?趙蘅空白地將視線挪到傅玉行臉上。 一個模糊的影子從心頭劃過。 薛總管先恍然,恍然后更是苦澀,他頂著趙蘅和敬齋的視線道:“莫秀才……就是幾年前春暉樓吊死的那一個……” 趙蘅明白了所有前因后果。 那一瞬間,她心底升起的竟然不是怨恨,而是一種巨大的荒謬感。 她看著傅玉行,竟然一句話都不想說了,反而笑了出來,一邊笑,一邊搖頭,一邊后退。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