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相逢 第17節
話里的意思很不好聽。 趙蘅知道他就是故意讓她聽到的,但她臉上全然沒有被誤會徇私的憤怒,正言道:“我讓你到傅家藥鋪,不是因為我是傅家藥鋪的夫人,是因為傅家的藥材就是最好,價格也最合適的。你又是個外鄉人,要是沒有牙人引帶,買藥就很容易受欺,但傅家從不會做這種事情。就算我只是個普通人,我也會告訴你去養心藥堂?!?/br> 話里那股坦蕩正直,把男子逗笑了,“你就不怕別人說你徇私嗎?” “為什么要擔心這種事情?我問心無愧,知道我說的是該說的話,這就夠了?!?/br> “那你怎么不當著我的面拆穿那個男人?” 趙蘅有些不耐了,“我拆穿他又不是為了自己出風頭,沒必要鬧得天下皆知?!?/br> 她忽然有種感覺,這人像是學堂里一個循循善誘的先生,一句一句試探她的想法,印證他心中的答案?!澳憔烤故裁慈?,你是要買藥的嗎?” 那男子笑著朝她做了個揖,“我的確是要買藥的,這位娘子能不能替我帶路呢?” 白衣男子跟著她一路下山。 趙蘅始終覺得這男的有些古怪,似乎總在有意無意打量著她,眼神說是輕浮也不對,說是不懷好意也不對,總是帶一點隱隱的神秘的笑。 一路上她始終和他隔著一條大路的距離,到山腳時,她索性給他指了個方向,自己打算先行回家去?!澳阃@條路走,第三個路口時往南,就是南大街,街尾就能看到養心藥堂了?!?/br> 那男子只隨便朝著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就又回過頭來,“我對這地方實在人生地不熟,能不能請你帶個路?” 她不想再和這奇怪的陌生男人并路同行,又重復了一遍:“第三個路口往南,到南大街街尾?!?/br> 男子還是看著她,微笑著搖頭,表示無可奈何,表情里是無聲的請求。 阿蘅看出來他明明是敷衍,沒把自己的話聽進去,心下對此人更加反感,便仰著頭直言道:“我不想給你帶路!你這人心思不老實?!?/br> 說著扭頭就走,誰知那男人也快步跟上來。趙蘅一邊回頭,一邊加快腳步,那男人又伸手拉住她,想說些什么。 趙蘅擺脫不開,一時又急又氣,照他膝上狠狠踢了一腳。 那人“哎喲”一聲,被踢得蹲在地上抱膝喊疼。 混亂中,她聽到玉止略略驚訝的聲音:“阿蘅?” 她看到救星般慌忙跑過去,“玉止,玉止你快來!”馬上就把那個登徒子指給他。 玉止看著地上那人亂滾,顯然是被踢得不輕,吐出一句:“你早到了宣州,怎么也不和我說一聲?”語氣相熟,顯然早有交情。 對方苦著臉抬頭,“這不是正準備去找你嗎?哪知道你這位新夫人這么厲害!” 趙蘅目瞪口呆。 花廳里點了香,上了茶,用來招待他們倒霉的客人。 廖南星換了身衣服,人已經活了過來,飲了口茶,猜道:“白菊和生甘草?” 玉止道:“白菊,甘草,還有一點生地和麥冬?!?/br> 廖南星笑著點點頭,這好像是他們之間固有的一點小游戲。 玉止問道:“怎么從蘭心寺下來?我以為你還要過幾天才能到埠?!?/br> 廖南星道:“都說蘭心寺上的平安符最靈,今天正好趕上廟會,所以一登岸就趕著去求了一道?!?/br> 說著撈起褲腿,搖搖頭:“想不到啊想不到,平安符還掛在身上呢,就飛來一禍?!?/br> 玉止笑道,“誰讓你做事總這么不著邊際?” 下人送上來一小碗藥膏,廖南星用冰過的小銅勺舀了,一邊敷也一邊笑:“小夫人那一腳踢得可真實在,樹都能踢斷了?!?/br> 他們笑得開心。趙蘅就坐在旁邊,滿臉菜色。 第十九章 趙蘅落水 這廖南星原來是潁川府的藥商,每年藥材交易時都會來宣州給藥堂供貨,也和玉止敘敘舊情。 其人爽朗瀟灑,愛開玩笑,得知趙蘅和玉止成親不久,還要二人補一杯喜酒他喝。 過了兩天藥市開鑼,玉止就rou眼可見忙了起來,經常和廖南星同進同出,商討事宜。 趙蘅從蘭心寺上帶下來的那株海棠花都已經干枯了,本來想拿給玉止看,也一直得不了空。 只是她不知道,玉止這邊想的也是盡早了事,好在結市那天能有時間陪她去看早已說好的影戲。 廖南星睇著眼,“哦,我還當你緊趕慢趕不得休息,是對我上心呢,原來是為你那小夫人?!?/br> 玉止笑道:“我對你上心干什么?!彼焐洗蛉ち文闲?,視線卻已流轉到別處,睫毛微垂,不知想到什么,眼底是不自覺的柔情憐愛。 廖南星認識玉止多年,知道他待人一貫是好,但哪種好始終帶了層一視同仁的屏障,他就坐在那層淡淡的屏障之后,不即不離。這是他曾經唯一不喜玉止的地方,在他看來,一個人沒有私心,那也就沒有真心。 如今見到玉止這樣明顯的偏愛心動,他也不由得對那位新夫人有了好奇。 這天趙蘅拿了枯花坐在水邊,手上無事,把花一朵一朵摘了拋進水里。 身后忽然有人喊她,她“啊”地一回身,花枝揚了那人一臉。 廖南星被甩中眼睛,在四散的花瓣里疼得蹲下身去。 …… 等下人送來水和毛巾讓他敷眼,趙蘅還是滿臉抱歉。 廖南星一邊捂著一只眼睛,一邊還是笑呵呵的,“看來我每次見到你都要傷一個部位?!?/br> 趙蘅更抱歉了,“你的腿好些了嗎?” 廖南星搖搖頭:“這幾晚都疼得厲害,那塊rou已經爛起來了,大概要剜掉了吧?!?/br> 她驚了一跳:“這么嚴重?” 廖南星笑道:“逗你的?!?/br> “……” 玉止和她說過,這廖南星是長年在外行商,北去南來,所以性情也開闊,具體表現就是——一個熱情的話癆。 兩個人坐了不到一盞茶功夫,他單方面輸出內容就包括:他和玉止多年交往、他的從商經歷、他對玉止重病大愈又成喜事的感嘆,以及他們近來忙碌的重點。 “我昨天還和玉止說起來,我這回要問你們傅家借這么大一筆錢,他可不得好好和你這個管家夫人商量商量?”廖南星玩笑道。 趙蘅有些疑惑,他聽玉止說,廖南星的藥幫販運規模已經很大了,什么樣的生意,難道他自己的身價還不夠做本錢嗎? 廖南星好像看出了她的意思,笑道:“要做成這件事,我的錢可是不夠?!?/br> “到底是什么事情?”她忍不住問。 這個男人卻不回答,忽然轉了個問:“哎,小夫人,你知道宣州城有多大嗎?” 趙蘅略一思忖:“有十六個縣,三十八坊,臨近二十幾個鄉也在宣州地界內?!?/br> 廖南星意外之喜地挑了挑眉,“你記得這么清楚?” “玉止說過,經商第一步,先要了解本地市場和行情。我替他會過賬,所以記得?!?/br> “那你知道,宣州之外有多大嗎?” “外面……”她想到宣州城碼頭眾多,船只林立,“宣州外面應該是江海吧?!?/br> “對,對?!彼贿呝潎@地笑,一邊連連點頭,“那你知道那片海有多大嗎?” 趙蘅想了想,這回搖頭。 廖南星從桌上捏了幾粒瓜子做船,擺給她看,“我們在這里,從宣州這個碼頭,一直往南,一直往南,從南海出去,就出了本朝疆域,疆域之外還有許多國家。我到過一個地方叫占城國,那里的土都是白色的,百姓都不耕種?!?/br> “不耕種,那他們吃什么?”趙蘅好奇地問。 “那個地方盛產乳香和犀角,多數人以采香為生?!?/br> “再遠些有個真臘國,那里的人打扮與我們不同,男女都把頭發束成高髻,貴族會戴金冠,女子還會把手掌和腳掌用染料涂成紅色。此地所產的名香是最好的。更遠的西方又有波斯國,我還沒有去過,聽說那里的人肌理皆黑,鬢發蜷曲,手戴金串,出門則騎巨象。還有個大秦國……” 他一口氣說了許多趙恒聞所未聞的異地風土,她聽得入了神。 “這些地方出產的香藥品質極高,但他們沒有醫方,又缺乏我們所制作的成藥。所以——” 趙蘅一點就通,“所以,如果可以用船運在兩地之間互通有無,獲取的利潤一定很可觀?!?/br> 廖南星一拍大腿:“哎呀,我天天和一群固執的老頭磨破嘴皮也說服不了他們,還不如和你說幾句話通透?!?/br> 說到興起,還搖頭:“可惜了,可惜,你要不是傅玉止的老婆,我真該把你也拉上,和我一起出海去!” “海上不是很危險嗎?” “危險當然是危險的,路上又有???。不過我這人天生就是不安分,我想把我們穎川府的藥材賣到更遠的地方去?!?/br> 兩人脾氣投緣,說說笑笑間,竟已過了很久。 趙蘅那副好奇而開心的模樣,全都落在了前來送衣的玉止眼里。 “玉止!”趙蘅期待地喚他,“廖南星說,他有一張海線圖,明天帶來給我看,你們明天商事我可以跟著一起去嗎?” 他和悅道:“當然?!?/br> 直到那天晚上,趙蘅還是興致勃勃,“我從前以為,宣州已經很大了,今天聽廖南星一說才知道,原來陸地外有海,海外還有陸地?!?/br> 玉止見她高興,自然也是高興。但同時,他也不得不想到,平時傅家的生活對她來說,大約真是太窒悶了。 雖然他從不約束她在傅家的行動,但傅家之外,仍然有種種禮法規矩、世俗眼光。即便是傅家,也是她的一個無形牢籠。一年前,她不就是毫無選擇地被投進了這個地方嗎? 那時候他告訴她,待到一段時間后風波止息,他便會送她走,還她自由。那時這話說得多么輕巧,他出于博愛的同情,放走一只被關進籠中的小鳥。 可慢慢的,他自己有了私心。 只要她不提,他便假裝沒有這個承諾。每個擁有她的一天,都像偷來的一般。 然而,就連廖南星,才認識兩天的廖南星,也對他感慨:“你那位小夫人,就可惜是個女兒家,如有機會見見世面,練些才學,一定也能別有一番開闊天地?!?/br> 連他都看出傅家高墻對她的圍困。 玉止的手放在膝上的字帖上,無意識地摩挲著,他忽然問:“阿蘅,你如今留在傅家,會覺得沉悶嗎?” 趙蘅隨口道:“是會有些悶,可你不是說明天帶我去看地圖嗎?” 她全無他想,卻發現玉止聽后,好像有些呆呆的。 “怎么了?” 他過了許久,才重新轉回神來,恢復了一貫柔和的神色,道:“沒怎么?!?/br> 趙蘅想,玉止今夜似乎有些心神不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