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相逢 第16節
這一刻二人交換了個眼神,一種無聲的默契。 “但是你剛剛往他茶杯里撒鹽了吧?”玉止忽然道。 趙蘅有些心虛,沒敢認。 玉止道:“下回換個地方,杯子太顯眼了?!?/br> “……嗯!”她認真點頭。 她顧念著玉止,有意掃開剛才的話題,于是主動道:“不管這些人了,我們去看影戲吧?!?/br> 玉止笑道:“你忘了,影戲在結市的最后一天?!?/br> 趙蘅馬上又轉個頭:“那我們去蘭心寺吧?!背峭獍肷缴系奶m心寺廟會也是半個月前就說好一起去的。 玉止看出她是有心調節氣氛,但也欣然。 到了山寺腳下,卻發現,前兩天下過一場大雨,沖塌的一片山石把原本上山的路給封了?,F在要登山,必須要走一條泥濘難行的山路,玉止這樣的,得讓人把他抬上去。 路邊早有一些機靈的村民,扎好了木頭做的簡易小轎,車上還裝飾著早春的小花小草,來回一趟收二十文。 只是那車上坐的都是些行走不便的老人婦女。趙蘅和玉止面對這場面,顯出種尷尬的微妙。 趙蘅現在恨不得給自己一嘴巴,眼睛都不敢往旁轉。她為什么要上山?哪壺不開提哪壺。 傅玉止看出來她窘迫,便對她說:“阿蘅,你去吧?!?/br> 路邊腳夫一聽,立刻擠過來幾個,用眼巴巴的視線為這場面再添一份焦灼。 “你不去嗎?”趙蘅歉疚地問。 “我不習慣讓人抬著?!庇裰拐Z氣溫和,沒有責怪之意。 趙蘅搖頭道:“不,我不去了。也沒什么好看的,我有些累了,我們就在這水邊走一走罷?!?/br> 玉止當然知道她在顧及自己,“你早之前就說想去看了,怎么又不去了?” 旁邊腳夫也聽糊涂了,這兩人一個非不去,一個非讓對方去,到底圖的什么? 最后,還是玉止道:“你不是不想去,是怕我難堪??墒前⑥?,如果要你來委屈自己,只會讓我更窘迫?!?/br> “不要因為我而錯過了蘭心寺上的春光?;貋頃r替我帶一支寺里出名的西府海棠,讓我也欣賞一下山上的春色,不是很好嗎?” 趙蘅坐不慣人抬的轎子,玉止便直接向腳夫租了頭小黑驢,牽過來時,大耳朵上還戴了對紅花,看起來又乖又滑稽。 她騎著小驢一起一落地上路,回過頭時,看到傅玉止獨自一人坐在水邊的柳蔭下,守著她微笑。 “我在這里等你?!彼?。 不知怎的,那天玉止獨自一人坐在陽光下的模樣,后來很久的印在趙蘅心里。 山路跌宕,沿路都是春光,趙蘅卻無心去看。 從她認識玉止以來,他就是風輕月朗的一個人,似乎永遠是他人的主心骨,是他人的指路燈,永遠救別人于溝渠,撫慰別人以溫柔。 可他自己呢? 籠罩在他身上那一層淡淡的傷感,又能有誰來分擔,誰來撫慰? 蘭心寺上香客往來,多是成群結伴,笑臉盈盈。 趙蘅獨自一人游蕩進殿內,隨人流燒了香,求了簽,跪在殿下,注視著那低眉閉目滿臉悲憫的菩薩,也不知是在詢問還是在祈求。 殿里的解簽和尚隔著繚繞的香火注意到她,特意來關切?!鞍浲臃?。今天來這寺中的每個人都開開心心,施主為何悶悶不樂?” 趙蘅滿腹心緒,卻又不知道如何說起。和尚見狀,也知意,便笑道:“不妨把所求簽文給我,讓我看看,是否能為你解困一二?!?/br> 趙蘅一共求了兩支簽,寫的都是她讀不懂的詩句。 第一支遞過去,寫著: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和尚讀過,露出了然之色,望著趙蘅,合十笑道:“施主可是有了心上人?” 趙蘅不防神被他一下問到心里,臉上立刻飛了片紅暈?!拔摇覜]有?!?/br> “是嗎?可是照這簽文所看,施主正和心上人相隔一江,想要涉水而過追尋對方,但是又忐忑于江水浩大,顧慮不前?!?/br> 趙蘅無言,將第二只簽遞于他。 第二卦寫著: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和尚看完后,微笑的神情略略收起。 趙蘅注意到了,“怎么了師父,這簽文有什么問題嗎?” 和尚收起簽來:“姑娘,你那心上人如今在何處?” 趙蘅道:“他腿腳不便,不能行路,又不愿意我錯過春光,所以讓我獨自上山來?!?/br> 和尚聞言,若有所思,喃喃地重復起來:“是這樣嗎?你先上山了,而他還停在原地。他留在原地,而你獨自上山了……” 趙蘅追問:“師父,這句話究竟是什么意思?” 和尚再望向她時,神情已變得悠遠:“就如你自己所言?!?/br> 如她自己所言?她說了什么? 自己上山了,而玉止留在原地? 她覺得和尚的話好像是另有一番深意。 但此時此刻,在這個花瓣紛落的春日,她還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句話背后真正的準確。 這份隱秘、綿延而又狠辣的準確,將蟄伏到很久之后的某一天,某一個時刻,突然而徹底地擊中她。 第十八章 奇怪的男人 陽光好時,玉止會在院中一株銀杏樹下撰寫藥方。趙蘅在檐下看來,他整個人好像溶在陽光里,與那株沉默的銀杏構成某種亙古的畫面。 有時一只蝴蝶輕盈地撲飛而來,停在他筆端,他便停下筆,含笑注視著。 連蝴蝶都不忍心驚擾的一個人。 “我不明白,師父,他那么好的人,為什么要受這樣的苦?”趙蘅與和尚走在山寺后院的小徑里,看著沿路的海棠花樹。 和尚在她身邊緩緩回答:“人生是苦海。生老病死是苦,愛而分別是苦,求而不得是苦,貪欲難滿是苦。世有千般人,有求皆有苦啊?!?/br> “照這么說,活著豈不是很沒意思?” 和尚雙手合十,朝她微一躬身:“一切苦的根源并非外在,而是來自內心的種種欲望執著。所以人這一生,無非就是‘修心’二字:執著的,學著去放下;痛苦的,學著去割舍;折磨的,學著去超脫?!?/br> “這不是很難嗎?” “人世漫長?!?/br> 見趙蘅仍舊有所迷思,似懂非懂,他又道:“施主,你說你丈夫雙腿難行,來不了蘭心寺,賞不了山頂的海棠。那你何不選上一枝最美的帶回去和他一同欣賞?重要的從來都不是花,而是和心儀之人在一起的時光。只要倒轉心境,許多事情就會有不一樣的開闊?!?/br> 最后一句話說完,他們恰好走到小路盡頭,眼前柳暗花明,看到一叢迎風灼灼的海棠。 這么一來,趙蘅還真有了點豁然開朗之感。問過和尚后,她踮起腳尖仔仔細細挑選了一支開得最爛漫的,捧在懷中,準備帶回去給玉止。 那一捧海棠花把周圍的空氣也染成鮮麗的粉色,令人腳步也輕快了不少。 她把小黑驢還給山上的腳夫,準備下山時,看到路邊一個矮胖男人正竭力向另一個年輕高個子推銷手中的人參。 “這是野山參,大補元氣,益壽延年,可是難得一見的寶貝??!” 那年輕人生得俊朗,白衣白帽,臉上帶著溫溫的笑,說話帶生疏的外鄉口音,看著就不諳世事,吃不住別人極力兜售。 胖子見他肯聽下去,心知有戲,更是賣力地唾沫橫飛,“真是好山參,藥市上買不到這么好的山參了,你看這蘆頭,這根須……” 趙蘅從身后不高不低地喚了一聲:“張大洪?!?/br> 胖子聞聲回頭,一見趙蘅,臉上頓時白了一層,“傅、傅家少夫人……” 趙蘅走到他們面前,對那白衣男子道:“這是秧參,不是山參,別聽他說。你若要買山參,可以到南大街傅家養心藥堂去?!?/br> 她把張大洪叫到一邊,劈頭第一句話便質問道:“你自己家里就有病人,最該知道假藥之苦,救人害人就在一線之差,你現在竟拿著假藥騙一個外鄉人?” 張大洪吃她這一問,急得臉色脹紅,一張口便舌頭打結,雙手亂揮,“少夫人,我、我也是沒了辦法,我本來也想——不不,那其實也不是假藥,那也是我親手移栽的秧參,藥效雖比不上野山參,可也不差的。所以我才——” “那它是野山參嗎?”趙蘅冷冷一駁。 張大洪堵在那里,啞口無言。這么胖大的一個人,顯出一種無處安頓的樣子,腳尖細碎,身子輕輕晃動著。 趙蘅看他那樣子,又覺得可憐。 她會認得這張大洪,是因為他在傅家的藥柜上欠了不少賬。這人也是十里八鄉一個有名的孝子,母親害了頑疾,多年來變賣家產問醫問藥,本來一個小富之家,如今只能靠采藥為生,母子倆就在村民好心騰出的宗祠旁寄身。 傅家對于這些窮苦害病之人,一向不急于追討,若實在窮困,就直接免了藥錢。但張大洪總會將欠款盡力還上。在趙蘅印象里,這實在是個老實又苦命的人。 可見他如今竟也拿假藥騙人,趙蘅覺得心寒氣怒,“你母親一向為人溫厚,若是知道你干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她怎么想?你就不怕她被你氣得病情加劇嗎?” 沒想到一提老母,張大洪頓時眼圈發紅,“她、她老人家……” 趙蘅看到他那表情,心有所感,“怎么,難道……” 張大洪的母親冬天里過世了。為了替他娘親籌一份棺材,收斂尸體,他才想到這個法子。 “我也知道我這么干不行,以后觀音娘娘是要拿雷劈我的,可少夫人,我娘,我娘她這輩子受了太多苦了,我不能——”張大洪狠狠往臉上抹了一把,仿佛也恨極了自己,“我總不能讓她到死都沒有個能安生的地方……” 半山亭里只聽到胖男人低低的啜泣。 趙蘅半晌無話,片刻,嘆口氣,道:“這秧參傅家收了,你到柜上帶個口信,就說在蘭心寺上遇到過我,讓柜上多給點錢,夠你給母親好好收斂一下了?!?/br> 又道:“我知道至親之人的死痛,旁人不管說什么勸慰的話,都顯得很便宜。但你別忘了,你母親死后你自己的人生還很長。你總不能連自己以后的日子都不顧了?!?/br> 張大洪流著眼淚,感謝地離開了。 身后傳來一個聲音: “原來,你是傅家養心藥堂的少夫人?!?/br> 她回頭一看,那白衣男子竟還沒有離開。從亭柱后踱出來,顯然是把剛才他們的對話全部聽在耳里。 他看著趙蘅,點點頭,仿佛想明白了什么前因后果:“怪不得,怪不得你讓我到那個地方去買藥?!?/br> 聲音不大不小,剛好飄過來讓趙蘅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