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節
她露出淡淡的微笑,耳邊忽然傳來翅膀撲扇的聲音,一只體型頗大的烏鴉飛到架子上,目光銳利:“大人,城里果然有奇怪之處?!?/br> 它說起話來聲音粗糲,一聽便知道不是人的嗓子能發出的動靜,但卻說的很有條理:“有些地方我們無法靠近,尋常鳥雀飛過無礙,但我這樣的小妖卻不能沾半點,否則就頭暈眼花,非得速速飛走不可!” “我知道了,多謝你們?!毙撩熘苯訉⒛且徽氲男∶锥冀o它掛在脖子上帶走了。 小妖怪也得養家。烏鴉拍著翅膀飛了。 這個消息說明,紅花教里其實有些高人,能有法子防治小妖。這個結果辛渺是有所預料的,如果沒點真本事,恐怕也不能短時間內聚攏大量教徒,若是尋常的騙子,怎么會冒用麟主娘娘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民間傳說人物。 若是如此,辛渺將不得不考慮人前顯圣——迅速精確地打擊對方信仰的核心,拆穿他們,讓不明真相的百姓和被蒙蔽的教徒知道真相。 可問題是,若是如此,她必須弄個夠大的場面和動靜,這個大場面要大到什么程度呢?在什么時機去做這件事更好呢? 辛渺不得不承認,她略有些排斥這法子,因為后果她無法估量,萬一百姓更加狂熱地認為她能保佑他們,給她立祠建廟,或者有更聰明的神婆神漢冒用招牌去欺騙民眾。 總之沾上這些東西她就覺得十分麻煩,早知道大學時候該讀點哲學人文的…… 第183章 娥鏡山的妖怪們顯然已經自成一派體系,以肖山姑這樣的兇狠大妖怪和絮兒為首的一大波溫順小妖分庭抗禮,自從麟主娘娘的名號在妖怪中打響,她們之間偶然發生的摩擦就蕩然無存了。 娥鏡山算是娘娘的興起之地,她們二妖怎么不能算肱骨老臣呢?因此其他地方的妖怪休想上位來,達成共識之后,以娥鏡山為圓心向外輻射,把小妖們調理得知事明理,要么躲起來老老實實修煉,要么出門在外不許犯了娘娘的忌諱害人傷人。 有民間能人異士,和尚道士一流,也都順其自然,人妖各過各的,大路朝天各走半邊,也是喜得省事,都默契地對這個‘娥鏡山麟主娘娘’抱著坦然處之的態度。 如今紅花教冒名在外攪風攪雨,妖怪們消息不甚靈通,知道了也只曉得干著急,如今知道麟主娘娘要整治這些人,便迫不及待跑來獻計獻策。 絮兒化作一個年輕婦人模樣,手里還牽著一個兩三歲的小孩兒,看上去就像是偶然爬到山上來游玩的普通人。 看到辛渺的身影出現在院前,絮兒立即福身行禮:“大人?!彼靡浑p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辛渺,辛渺一愣,雖然絮兒如今修成人形,但是她居然還是能一眼看出絮兒的本體,看來若是論‘修為’,她對這些妖怪們起碼是要更厲害上一層。 旁邊的那個小孩兒就不大像個人,樣子可愛,但總想四腳著地似得往前探著身體,絮兒一撒手,他就趴臥在辛渺腳邊,張嘴咩咩叫了兩聲。 辛渺很震驚:“這是棉花糖吧?!” 這小山羊怎么化成人形了??? 她一直以為棉花糖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小羊。 絮兒一笑:“這孩子當初有幸跟著大人,自然沾染了些靈氣,我認他做了個干兒子,教他修煉?!?/br> 娥鏡山這樣的洞天福地,棉花糖頗受辛渺喜愛,絮兒自然是慧眼識英才,趕緊把他收作干兒子,果然修煉不多時,也能勉強化個人形了。 沒想到妖怪之間還有認干親這種說法,辛渺對此不置一詞,彎腰輕輕摸了摸棉花糖的腦袋,輕輕一笑。 絮兒看辛渺還記得這小山羊,喜滋滋地在他屁股上拍了一把:“玩兒去吧?!彼渥永镉刑?,往棉花糖嘴里一塞,小山羊就顛兒顛兒四腳著地跑了,跑著跑著腦袋上冒出白毛的長耳朵,吧唧吧唧地嚼著糖果,尾巴也冒出來了。 “我愿為大人分憂!”絮兒毛遂自薦,她說:“如今那杭州城內果然已有了一個妖道,我各方打聽來,那紅花教內將他封了個護法,其實就是西南一帶的游方道人學得了一些雕蟲小技,靠著給人看卦弄錢,沒有正經的度牒,后來不知道從何方習得一樣叫做‘攝妖術’的法術,入了紅花教去到處招搖?!?/br> 絮兒打聽得很詳細:“曾有小妖在村中見過他們布局騙人,這術士從他腰上的葫蘆里放出小妖怪來作亂,紅花教再帶著他上門去給人起壇作法,拿些地主給的好處費,又給些符水香囊作辟邪用,動輒幾十兩上百兩都有,只是不騙什么窮苦人家,反倒貼錢給人治病什么的?!?/br> 說著她還傻乎乎地感嘆:“說來也稀奇,都是騙錢,不騙百姓,怪好的?!?/br> 辛渺莞爾一笑:“災年,百姓活著不易,再怎么騙,榨不出幾個銅板來?!钡故悄切┑刂鬣l紳,怎么說都還有些家底。 絮兒趕緊說:“原來如此,真是太壞了!” “你已經調查得這么清楚,那你有什么想法嗎?”辛渺還挺好奇的。 絮兒眼睛一亮:“我可以這個樣子混進青樓里去,早打聽好,那些秦樓楚館里的伎女都很信娘娘……不不不,都是這紅花教冒了娘娘的名……” 她說著又訕訕地,辛渺實屬無奈:“你知道那里面是做什么的嗎?” 絮兒哎喲了一聲,臉上找不著什么羞澀:“不就是男歡女愛尋歡作樂的地方,實話說……”她臉上頗多猶疑,看了辛渺一眼,反而不好意思起來:“我還有其他打算,如今修為不上不下,若能以采陽補陰之術……” 辛渺:“……” 絮兒看著她的臉色,趕緊說:“我絕不傷人性命,只是淺淺采補,兩廂無礙——我要是能被打入紅花教內部,不也是……不也是……一石二鳥么?” 辛渺對她的職業規劃給不出任何意見,她就是挺驚訝,同時還有些無語。 “……也不是不行,只是你要小心不要反而被那個術士捉住了?!毙撩煺f出這話時,很難忍住扶額的動作,只是手剛一抬起,絮兒就兩眼噌噌放光:“必不負您厚望!” 她喜得一下子變回了原型,得了圣旨撒歡似得連蹦帶跳跑走了。 辛渺只能在心里勸自己:它是妖,不是人,不受人類道德標準局限也是正常的。 但是她這一擊兵出奇招還是讓辛渺很震驚就是了。 既然如此,倒不如等等看絮兒能作出什么成績來,如今也只是等著官府盤查審問那些落了網的紅花教徒而已。 辛渺如此一想,坐到了嗔泉旁的大石頭上。 水聲淙淙,辛渺凝望著水面,不覺伸手去撥弄,只覺得指尖涼涼的,仿佛在摸著冬日的雪。 她又莫名的想到了花滿樓,也是奇怪,在家里,曾經處處是他的痕跡,她的衣櫥內至今還有一件花滿樓的青色外袍,可是她很少在家里想起來他,如今回到了娥鏡山上,她的思緒卻恍惚牽掛著他的影子。 辛渺盯著那大石頭上刀刻的嗔泉二字,忽然想起,還是花滿樓說這個刻字的來歷是記載在《江南山水風錄》中…… 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辛渺發現自己盯著那兩個字在微笑。 也是奇怪,回憶起關于他的事情,辛渺卻不覺得黯然神傷,只是有許多很好的記憶浮現,分明離開的時候是很痛苦的,可是如今,辛渺依然為他們之間的一切而感到幸福。 她一點也不后悔。 水波蕩漾,辛渺收回手,恍惚間仿佛從水中倒映的影子里看見了他在她身側站立的影子。 辛渺呆了一瞬,猛然回頭,迎面撞上了渠藏近在咫尺的面容。 他的面容如月色下青蓮蕊上的露珠,皎潔輕盈,昳麗靜默得像個玉像——他靜靜地俯視著辛渺,像是注視著一朵花,一根草,但辛渺居然能從他面無表情的臉上看出一絲好奇。 渠藏甚至出其不意地伸出手來,指尖輕輕掃過她的額角,涼涼的:“你在想他?!?/br> 辛渺被他的神出鬼沒嚇了一跳,隨即就緊張起來,身體微微往后仰:“你為什么……”又突然出現了。 然后就是后背發麻——他怎么知道? 她這會兒是真的緊張,甚至尷尬,乃至于神經緊繃起來了,渠藏不會什么都知道吧?! 渠藏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我可以感覺到你?!?/br> 辛渺只曉得她的隱私曝光了,攥著拳頭閉了閉眼睛。但好像無法對渠藏生氣,他又不是人,甚至都沒有人類的七情六欲,辛渺只能祈禱,他活了這么多年,最好對她的經歷抱有處變不驚的態度,最好是像以前一樣,看一朵花一根草一樣古井無波。 渠藏低下頭,隨即抬起頭來:“不要生氣?!?/br> 辛渺如遭雷擊,索性閉上了眼,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眉眼微彎,前所未有的生動好看,說話的語氣和神態完全和花滿樓無一二致。 顯然,她和花滿樓,都成了渠藏沾染上人情的源頭,那他自然會對他們之間的親密了如指掌。 凡塵的欲望顯然讓草木之心也生出了好奇,渠藏用無比單純的眼神望著辛渺,像是深林中的幼獸,以本性窺探著她的反應,純然好奇。 辛渺的臉忍不住紅了,她站起來,語氣難以控制,前所未有的生硬:“我沒生氣?!?/br> 渠藏看著辛渺閉上眼,睫毛直抖,她艱難地說:“別學他?!?/br> 青蓮幻化的仙人像是茫然,眨了眨眼:“好吧?!闭嫫婀?,他感受到的辛渺的心緒就像被水流不斷沖擊的泉水,激蕩奔涌,非常復雜,燙燙的,不如曾經和那個叫做花滿樓的男人在一起的時候,還有剛才她想到他的時候,美好得滿溢而出,讓他情不自禁,罕見地生出被觸動的微妙感覺。 辛渺在心里尖叫著,快步,幾乎像是跑一樣飛奔回了地里,拿著鋤頭往地上挖了兩下,結果整片菜地都開始發生奇妙變化,所有的作物都開始瘋狂膨脹生長,番茄掛在枝頭,從青澀變作通紅,飽滿地墜在架子上,綠茵茵的青菜在地里開花似得被催熟,辛渺崩潰地蹲下身來,伸出手去接因為驟然變大而掉在地上的果子。 真的,別想了…… 陸小鳳在十分鐘后找到了被掩埋在一片過于茂盛的南瓜葉里的辛渺,她懷里抱著一個碩大發黃的大南瓜,臉比滿地的番茄都要紅,任由自己和菜地長在了一起。 陸小鳳又悄悄地走了,想到她的臉色,十分不確定地想:莫不是她用的這個法術就是會讓人臉紅的?? 第184章 顧惜朝款款走入監牢之內,小小的天窗不足以提供光線,縱使大白天,這里也點著油燈,空氣聞著便有著一股油脂燃燒加上不見天日的灰霉味。 他來前,牢頭自然是用水沖刷過穢物的,不算特別難聞,但也更添了一份潮濕。 捕頭領著他往里走,幾個小隔間里,關押著受了刑的教徒,躺在單薄的床板上虛弱的呻·吟。 “顧大人,這幾人在教內只算得上打手,武功有些刁鉆,仿佛是受過統一的訓練?!?/br> 雖然氣味不好聞,但顧惜朝也恍然不覺,掃過那些凄慘的身影后,繼續抬腳往前走去。 “他們在教內具體做的什么事,手里有無人命?” “自然是有的,紅花教專門往窮鄉僻里,交通不便的地方傳教,這些打手便被派去恐嚇威脅做些臟活。這是他們能交代出來的所有人名,頭上管事的三五個,還有平日來往得多的,共是四十二個教徒?!?/br> “可交代了窩點?” “這些人就和市井流氓一般四處流竄,沒有具體的藏身之處,不過也有城內城外的宅子聚集?!?/br> 說話間,便已經到了深處。 藤頗塔吉的牢房在最里面,她的床板上還有褥子和枕頭,雖然都已經板結陳舊,但她的待遇的確要好些。 她早已聽見了顧惜朝的腳步聲,盤腿坐著,一下一下地用手梳理著自己滿頭烏發,將卷卷的長發編成粗粗一根發辮。 牢房們被推開,顧惜朝施施然坐在牢頭搬進來的椅子上,在逼仄的三面石壁中與她面對面。 藤頗塔吉還笑得出來:“顧大人?!?/br> 顧惜朝輕輕嘆了一口氣:“你如今已經身陷囹吾,難道就這樣一心求死嗎?” 藤頗塔吉素面朝天,更顯得高鼻深目,幾日下來,她的眼窩和臉頰都微微陷下去:“大人,你不會不知道,這天下間有的是比死更痛苦的事吧?” 顧惜朝看著她盤腿坐在牢房中的模樣,安然如同佛像,臉上的陰影分作幾塊,如同那些被胡人車隊裹著綾羅,從沙海深處千里迢迢運來的木塑,只是在這地方,使得她身上那些絢麗斑駁的彩繪都褪盡了。 顧惜朝悠悠道:“你是樂舞伎,七八歲來到中原后就顛沛流離,若不是消了籍又開了喜春坊,恐怕也和普通伎女下場一般無二,你如今的生活來得如此不易,又為何要搭上紅花教,白白葬送自己的好日子呢?” 藤頗塔吉莞爾:“看來大人將我的來歷查的很明白了?!?/br> 她態度甚至稱得上是很爽朗:“顧大人,我是一向懶得像你們這些聰明人一樣說起話來彎彎繞繞,你說的不錯,我是一心想著要過好日子,不然何必折騰半輩子,只是天底下沒有事事如意的道理,如今成了這樣,非我所愿?!?/br> “你是想說,你也是受人脅迫?” “不是,雖然大眠花粉這件事并非我能做主的?!彼龊跻饬系囊豢诜瘩g了顧惜朝的話。 “大人既然知道我是樂舞伎出身,怎么沒查到我是如何來的呢?” 她忽然把話題又繞了回去,顧惜朝臉色都沒變,盡管這件事聽上去已經牽扯到了王府:“你是當年古契國隨著使團來到我朝的?!?/br> 古契國在十幾年前聽說就滅國了,當年古契國王子公主來朝獻舞,其實也是借兵,千里迢迢白來一趟,使團內竟然有刺客,當年朝廷也很亂,正是廣燕王和太后爭位的時候,亂成一鍋粥,王子公主聽說是被賜死,又聽說是不見了。 廣燕王失了皇位,納了個古契舞姬,沒了兵權敗走出京,那個舞姬給他生了兩個孩子,聽說死得很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