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節
這兩個孩子就是王府的雙胞胎兄妹。 顧惜朝的臉色微微冷了些,雖然早有預料,但十幾年前的事情草蛇伏灰到如今,陰謀的陰云仿佛已經來到王府的上空。 “不錯,我來時不過八歲,說不了一句官話,如今我已經二十七,但仍然能夢見家鄉?!碧兕H塔吉悠悠嘆息一聲。 顧惜朝保持著沉默。 藤頗塔吉反而露出一種極為復雜的,有一些黯然的神色來:“有時候說來也奇怪,我以為我早已經忘了,可是等我回過神來,我居然還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念頭把到手的一切葬送,我明知他們或許是在利用我,或許我到最后什么都得不到,可是我……” 她頓了頓,看著顧惜朝說:“所以顧大人也不必將我當成被紅花教迷了心智的教徒,我不信他們,只是彼此相互利用罷了?!?/br> 顧惜朝幾乎忍不住想要嘆氣,他倒是寧愿藤頗塔吉是教徒,教徒盡管愚昧,但一旦打破心防,自然能從嘴里撬出東西來,藤頗塔吉這樣毫不顧忌地沖他和盤托出,除非上重刑,不然像她這樣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是什么也問不出來的。 “既然如此,那么便給我們省些力氣吧,你還有什么可說的?” “我能說的不多,大人,就如我之前說的,我和紅花教只是相互利用而已?!彼α诵?,又說:“顧大人有心,不如從頭查起?!?/br> 顧惜朝定定地看了她兩眼,轉身離開了監牢。 王府陡然加重了對民間紅花教的追捕,十日間,官兵拘捕紅花教教徒兩百多人,與教徒有收尾的也抓了幾百人,繳獲了許多尊麟主娘娘神像,城內城外風聲鶴唳,花街柳巷一時遭到重大打擊,變得前所未有的蕭條起來,連大街上都不復平日熱鬧。 “她要你從頭查起,你就查好了?!蓖醺畷坷?,姜子靨笑著說,“我倒是不介意?!?/br> “別胡鬧,她不過是在挑撥離間罷了,惜朝,你也不必瞻前顧后,不管紅花教對這個女人有什么后招,也得她有命在,不如殺了了事?!蓖鯛敀吡俗约旱陌芤谎?。 雙胞胎的血脈問題先前一直被鄙棄,姜子靨不在乎,如今事情既然和十幾年前的事情有關系,他心里反而對親生母親那邊產生了一些好奇。 但是既然兄長對此很介意,那他自然也是從善如流。 其實他和王爺心里都頗為明白,這個藤頗塔吉恐怕是當年古契國公主的舊人——姜子靨的母親并不是舞姬,而是古契國的公主,只是為了避禍才隱瞞了身份,只是也許她始終思念著故國,生了孩子之后,很快就香消玉殞,廣燕王后來身體迅速衰敗下去,也有這個原因。 公主雖然思念故鄉,但哪怕是臨死前也沒有提過要落葉歸根,或者讓孩子去找她生死不知的弟弟。 當年姜元淮還是世子,對于這個繼母,他并沒有像世人所想那樣,心中排斥,也許是因為公主的年紀也不比他大很多,她漢話說不好時,還讓姜元淮叫她jiejie。他還記得生了雙胞胎之后,公主大喇喇地把姜子靨塞進他懷里讓他抱,一點也不怕他抱不穩。 雙胞胎繼承了母親的眸色,碧綠如同湖水。 因為王爺臉色很黑,所以姜子靨也沒有提要去見藤頗塔吉一面。 “少爺不去嗎?”顧惜朝問。 “有什么可見的呢,頂多是聽一耳朵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有這個功夫,我還不如把水車藍圖畫完去?!苯屿v渾不在意地擺了擺手。 顧惜朝主持修建的水渠和水車都出自他的手,這件事很少人知道,這位少爺是個奇才,有時候顧惜朝都忍不住為他這些奇技yin巧而感到贊嘆,在某種程度上,他是個天才,只是他的天才并不在普通人所認知的范圍。 官府這樣大的動作,顯然是讓紅花教囂張的氣焰為之一時萎靡。 但顧惜朝卻十分心驚,越查,他越覺得紅花教必定有大圖謀,只幾月間,它們的根須就蔓延得仿佛無處不在,但凡是教徒,對紅花教所宣揚的麟主娘娘和愚信簡直到了一個牢不可催的地步。 這不由得讓人神經緊繃起來,紅花教內必有高人指點,打手被傳授以一種毒辣功夫,卓有成效地訓練出了成氣候的武力隊伍,換句話說,這就是養了一群私兵。 別看如今仿佛是官府轟轟烈烈占了上風,但顧惜朝卻隱約覺得,對方不會坐以待斃,必然會有所動作。 果然,當顧惜朝在深夜時分猛然驚醒時,他只覺得心頭大石落地,他的預感應驗了。 如今他已經有了官身,不住在王府內,而是搬出去另有了宅子,不過好在離著王府也就一條巷子,等他略作收拾,抵達王府時,最初的喧鬧已經平息了下來。 而在路上,他已經聽下人說了,姜子靨的臥房被人闖入,不過他人一點事沒有,反而趁亂射出一袖箭,將刺客傷了,然后整個王府的護衛都開始捉拿刺客,不知道有沒有拿住人。 然而抵達王爺的書房之后,顧惜朝卻大吃一驚,兩兄弟都在書房內,完好無損,卻儀態大失,滿地都是砸碎的瓷片,王爺坐在案后,一副大動肝火之后勉強平靜的樣子,他的腳邊甚至還扔著一把出鞘的劍。 跪在地上的人才讓顧惜朝不得不愣住,他實在想不通,文慶璧為什么會在這種時候跪著,面如死灰地弓著身體,呈現出一種萎靡的姿態。 第185章 說來才可笑,刺客闖入姜子靨的臥房,竟然并不是為了刺殺他,而是代表紅花教向王府尋求合作。 如此匪夷所思,竟然還不止是這一件事,刺客向姜子靨攤牌,為表誠意,他們愿意為王府呈上一份名單,正是之前從官吏手中拿取的那一份,太后派來的細作名單。 細作名單里的人是誰? 顧惜朝頓時明白了,心里更不可置信了——文慶璧是太后細作?這么多年,文慶璧一直忠心耿耿地服侍王府,從老王爺到如今的廣燕王,甚至可以說著三兄弟妹是他看著長大的。 文慶璧作為細作,直接爬到王府肱骨位置,甚至可以說除了幾個主子以外他是最大的,能得到的權利也不亞于官員——顧惜朝卻恍然,可是他是宦官,哪怕權利滔天,也不過是世人清流嘴里的‘閹黨’,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文慶璧已經在王府到了這個位置了,太后是如何維持他的忠心的? 顧惜朝腦子里紛亂地閃過許多念頭,姜子靨忽然在一片沉默中嘆了一口氣,像是要把心里所有的雜念統統排除,他的肩膀也因此塌了下來,他轉過身來,臉色也有些蒼白,目光幽幽地俯視著文慶璧。 “你自去吧?!彼哉f了幾個字,然后抬起了眼簾,神態平和而冷靜。 顧惜朝明白這話說出口輕飄飄的,卻不是要輕輕放下的意思。 文慶璧也不為自己辯駁一個字,苦笑了一下,然后對著上首的王爺和姜子靨磕了個頭,他抬起頭來,表情也變得很平靜:“紅花教此番以名單獻媚,絕不是要投效王府之意,之后必有陰險招數,還望王爺小心?!?/br> 他匍匐著膝行到王爺腳邊,伸手拿了對方腳邊的長劍,顧惜朝簡直驚愕至極,可是王爺卻對他毫無反應,竟然完全不害怕文慶璧暴起殺人,只是偏過頭去未發一言。 顧惜朝以往雖然知道文慶璧是宦官,可是他對此從沒有如此明顯的感覺到對方的身份,文慶璧的行為舉止文雅而從容,就算是普通的世家公子也未能及,作為王府的管家,也是個能文能武之士,和閹黨這種窮兇極惡又令人唾棄的奴才沾不上半點邊。 可是看著對方小心收攏劍鋒,幾乎將挺直的腰背深深埋下倒退著走出書房的樣子,顧惜朝卻感到一陣發澀——文慶璧是潛伏的細作,能讓太后放心地牽制他這么多年,不擔心養大他野心,而如今事情敗露后,文慶璧也沒有一字一句的辯解之詞難言之隱。 而王府的主人,以顧惜朝的了解來看,并不是一貫鐵石心腸的人。 所以只能說,他一定做過一件絕對無法取得王爺原諒的事情,譬如暗害了老王爺,令他纏綿病榻,從離京開始就從一個征戰沙場的軍功王爺衰敗至常年臥床不起。 這是最合理的解釋,顧惜朝站在角落一聲不吭,如此說來,王府不曾下令要文慶璧受千刀萬剮,而是令他自己了斷,已經是這十幾年日日陪伴輔佐的情分了。 但文慶璧最后的話卻引起了他的警惕。紅花教真的會如此好心,大費周章潛入王府,只是為了幫他們掃除身邊的細作嗎?自然不可能這么簡單,刺客挑選的人選是二爺而不是廣燕王,已經能說明很多問題,以武犯禁是江湖中某些高手的常態,然而這背后的人卻還有些腦子,刺殺廣燕王和刺殺王府其他人的下場絕對是不一樣的,若真有人敢潛入廣燕王臥房,那王府一怒之下,將監牢中的教徒全部處死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他們的確顧忌著人質,或者說是顧忌著藤頗塔吉。 王府書房的燈籠燃到天明,第二日,菜市口里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教徒被束著手,如豬玀般被連串趕到這里,在周圍官兵各個披堅執銳嚴密把手的肅殺氣氛中,恐慌頓時如同潮水般蔓延開,哭喊聲震天。 百姓驚詫不已,難道這些紅花教徒全都要被砍頭?幾百號人吶!真要砍頭了,那得是如何尸山血海般的景象!這樣的猜想不能不讓人心生恐懼,縱然圍觀,也只敢遙遙窺伺。 很快,這些教徒被嚇得肝膽俱裂,生死之間,哪怕聲嘶力竭地喊破了嗓子,也沒有什么神通廣大的教內護法帶著神兵天降,更不要提麟主娘娘來普度眾生。 就這樣晾了半日,顧惜朝聽得sao亂小了,那些力竭的教徒都跪倒地上,被嚇暈過去的也不乏,只有少數人還勉力支撐,顯然是還對教義堅信不疑。 他在遠處樓上觀望著,等到差不多了,才擺擺手。 不多時,便有一車一車蓋著油布的東西拉到了臨時搭鑄的高臺上,官兵掀開油布,將里面那些或精致或粗糙的木塑泥像堆在一塊,幾乎只是片刻就堆出一座小山。 這無疑讓教徒中又激起一陣喧嘩,那些信仰較深的信徒變了臉色,竟然開始破口大罵起來,不過是些‘要遭報應’之類的轱轆話。 這些虛幻的信仰,破除起來也快,何況他們口中念誦的神明真身此刻正在娥鏡山上待著,顧惜朝只覺得這些教徒愚昧,對他們所謂的信仰更是嗤之以鼻,自然要下重手。 他專注地眺望著,看著火苗吞噬神像堆砌的小山,烈火焚燒起來,下方的教徒千姿百態,空氣都仿佛為之扭曲。 藤頗塔吉被嚴密地圍著,她身側不遠處都是官兵,其他教徒撕心裂肺心如死灰,唯有她的身影一動不動,仿佛在仰著頭感受火焰的溫度。 顧惜朝很希望紅花教在此刻動手,雖然麻煩,但是若有機會打破局面,引得他們出來,那正是大好事。 灼熱的火焰升騰著竄起很高,顧惜朝的目光在人群中巡視著,卻沒有發覺有人乘機上前劫獄——似乎是哪里不對勁。 先是離得最近的教徒和官兵,因為教徒掙扎,為了維持秩序,官兵上前壓制,不免一番糾纏,可半晌過去,反而圍起來的人越發的多,廝混扭打成一團。 顧惜朝心里一驚,忽覺不妙,立即派人去將教徒收監回牢,而只是這片刻功夫,混亂就開始迅速蔓延開,原本整齊的隊列被忽然發了瘋的教徒破開,兵士的狀態也竟然都不對了起來,有人拔出刀開始亂砍,有人只顧著推搡,甚至還有人和教徒一起滿地亂跑嘯叫起來的。 離得如此之遠,顧惜朝仿佛都能聽見人們長大了嘴嘶吼咆哮的聲音。 火焰吞噬了神像,無情地將其焚燒成灰,黑煙滾滾,被狂風吹得四散開去。 很快連遠處的百姓都開始如同中邪了一般,奔逃者呼嘯者手舞足蹈,仿佛是被青天白日下的邪魔攝去了心智,做出種種毫無理智的舉動。 顧惜朝猛地站起身來,如地獄繪圖般的混亂中心,燃燒的火焰高臺之上,藤頗塔吉俯視著目之所及群魔亂舞的眾生相,兀自地伸展雙臂,身軀在滾滾濃煙和猩紅火舌之間,如同上古的取悅神明的巫祝,做詭異而優美的舞蹈。 這究竟是什么!難道紅花教真的祭拜了什么可怕的未知邪魔嗎?不然這些人好好的怎么會變成這樣??! 黑煙彌散,顧惜朝心跳如擂鼓,他震驚得瞪大了雙眼,直到他發覺連自己眼前都開始天旋地轉。 他的手腳竟然不知不覺地開始發顫,顧惜朝狠狠咬住舌尖,以疼痛來穩住自己的理智——好香,空氣中的是什么味道。 狂悅的歡愉伴隨著這略微辛辣的氣味涌入鼻腔,火升騰了這香氣,帶來強烈的燥熱和歡暢,顧惜朝感覺舌尖的疼痛真是微乎其微,他不受控制地感到一股毫無道理的快樂,讓他的血液迅速的在身體中流動著,更加深了令人眩暈的刺激。 顧惜朝用手捂住guntang的臉頰,他現在理解了那些人,此刻他竟然也忍不住想要縱情大叫出聲,一股難以忍耐的熱意從脊骨往上攀升,他甚至還想把身上忽然變得重愈千斤的衣服統統剝落…… 他也中邪了嗎? 顧惜朝跪倒在地,在混沌不清的大腦中用唯一的清明尋出解法。 辛渺……要如何通知她,要如何讓她來…… 他仿佛是暈了過去,只覺得思緒在一片光怪陸離的夢境中飄忽,虔誠的教徒們呼喚著麟主娘娘,聲音如同河海匯聚,最后猶如天外之音,愚昧的信仰是否能喚來真神的憐憫?顧惜朝不知道,總之,他眼前出現了幻覺般的殘影,披著瑞氣千條的辛渺以一種前所未有的無情面容在光暈中顯靈,她的臉龐看了就叫人升起深深的敬畏,她俯視著眾生相,在天地之間變得巨大無比,依偎在山河之上,靜靜地垂著眼皮酣眠。 等他醒來的時候,只覺得神思恍惚,心神都處于一種迷幻的震蕩當中,辛渺正坐在不遠處,透過半掩的床簾皺著眉打量他。 顧惜朝驚得一下子坐了起來,然后他才發覺屋里不是只有她。 他在王府,周圍全是人,陸小鳳,花滿樓,王爺和二爺,還有醫官侍女,在賬外垂手。 陸小鳳坐在他床沿上,語氣詭異:“顧兄,你感覺如何?” 顧惜朝除了感覺燥熱以外還有心跳很快,醫官說這都是正常的。 陸小鳳哦了一聲,繼續用一種他看不懂的眼神打量他:“夢見什么了?自從她將你帶回來,你雖然昏睡著,嘴里不是念她的名字就是叫麟主娘娘?!?/br> 屋內無人說話,辛渺又開始舉杯喝茶。 顧惜朝頓時感覺自己還不如就這么中邪暈過去算了。 第186章 辛渺是突然得到這個消息,城中生大亂,絮兒派遣鳥兒送來信時,這場亂子已經初步得到了鎮壓,她策馬在大街上狂奔,人煙稀少,狂風隨她卷起,更吹得人心惶惶。 不過她第一次引來這樣大的狂風,也的確是有效的將彌漫開的花毒吹散了,越靠近菜市口,辛渺就越驚愕,街邊眾生萬相,不夸張的說,像是一座大型的精神病院,哭哭笑笑,赤身裸體狂奔,或者傷了人傷了自己……不足一概而論。 菜市口在城南,好在花毒隨煙霧散開幾里后,便迅速派了人捂住口鼻緊急前來鎮壓,但辛渺還是看見有幾個發狂的兵士拿著利器四處亂砍,街面上灑了血,最終被同僚按倒在地。 火燒神像后出現這樣大規模的‘集體癔癥’,百姓自然惶惶不可終日,情緒驟然激動起來,呼天喊地跑到菜市口跪在地上磕頭,甚至為了阻止天罰而自發地圍住了信眾。若不是廣燕王府素來有賢名,又有兵士在場,在如此扇動下,必然要起一場不可收拾的暴動。 辛渺遠遠看見那燒成焦黑一片的高臺,依然在冒出濃煙,混亂的哭喊聲在此起彼伏。 有原本就被鎖拿著的教徒和突然從百姓中走出來的教徒已經完全地天罰籠絡住了人心,連聽命行事的兵士都在如此高漲的呼喊中顯得猶豫而恐慌——他們也并不理解到底發生了什么,然而對鬼神天然的恐懼還是在此刻讓他們無法保持完全的理智,在拿刀對上那些狂熱的教徒時,也難免心生膽怯,誰知道他們口中呼喊的神明會不會對他們這樣的人降下懲罰呢?看看自己那些忽然像是中了邪一樣的同僚,除了鬼神,誰還能有這樣的能力? 藤頗塔吉已經用舞蹈將詭魅的氣氛渲染到極致,她在火焰前旋轉著縱聲大笑,披散的長發四散,濃煙將她的身形籠罩,影影綽綽地顯示出攝人心魄的姿態。 教徒們對著她朝拜,一遍遍地念誦麟主娘娘的遵命,匯流的聲音形成一種嗡鳴灌注到人們的耳朵里。 她必須制止這個勢頭,辛渺意識到這點之后,飛身跳下馬來,她拍了拍玉獅的側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