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七
鄴靖帝接連發出了兩道圣旨。 一是命薛蘇文、洛明良剿匪,太監馮雙文隨軍監督。 二是加封秉筆太監趙泉為虎賁將軍,調京郊虎賁軍入宮,接手羽林騎調空后的宮防。 前后兩道圣旨只相差半刻,可以料想到今夜之后,閹黨如何風頭無兩。 …… 元素素覺得,夜晚的紫禁城是彌漫寒意的牢籠。 從高處俯瞰,一個個人影只是移動著的螞蟻。 這座巨大牢籠里,只有她的摘月臺像平地插入的一把劍。 飛檐邊垂下的秋千突破層層朱墻封鎖,一舉將蕩秋千的女人送到了最接近月亮的位置。 哪怕松開手,這精鐵鍛造的秋千也不會踩翻。不過若一躍而下的話…… 眼見腳下的黑點消失在宮墻之外,女人竟跟著松開了手——這可是在距離地面足有百尺的秋千上! “公主?!?/br> 侍女悄無聲息出現,用狄語道:“薛侯離宮了?!?/br> “我知道,我看到了?!?/br> 秋千上的女人歪頭,清純誘惑的臉龐露出一絲迷茫,“聽聞西京大亂,昏君派他去剿匪,有這回事嗎,奇娜?” 侍女搖頭,提醒道:“不是我們的人。公主,這京城恐怕要變天了?!?/br> 變天?她是回不去的狄人,天變與不變跟她有何干系。 不過,亂中取勝,這倒是個送上門的好時機。 單手接住飛來的雪花,女人唇角勾笑:“變天好呀。奇娜,趁天氣不錯,為他備一份大禮吧?!?/br> * 薛宅。 寶珠莫名睡不著。 輝業晚上悄悄來和她打招呼,說炭不太夠了,雪不知道什么時候停,夜里要省著點用??伤判难獊沓绷私膺^鄴朝版圖,渤海侯府可比想象中更烜赫。 在聚齊妖妃、jian佞、外敵、庸君的大鄴,獨來獨往的薛蘇文簡直是顆冉冉升起的新星,好比那泥潭盛開的白蓮花。 不,在她看來,聲名斐然的薛侯爺只是一臺精密運轉的政治儀器。 相比之下,她無法想象薛慈這些年面臨了哪些壓力。 因為是殘缺的,所以丟到島上不聞不問,這種人也配為人父,換她肯定恨死薛蘇文了。 一想到苦主就在隔壁與自己只隔了幾層布,寶珠難以入睡,抱著那盒珍珠翻來覆去。 “姑娘似乎有心事?” 聽到她這頭作怪,床上的盲公子主動打破寧靜。 有又如何?又不好說出來。寶珠把頭蒙在被子里,悶悶道:“回公子,明早要采露水,我是害怕起不來?!?/br> 聞她所言,紗幔后隱隱約約傳來一聲嘆氣。 這聲嘆氣就像小貓爪子摁到心窩。寶珠豎起耳朵,只聽那人喚道:“過來?!?/br> 反正他看不見,寶珠干脆躡手躡腳赤足下地,披著被子蹲到薛慈帳前。 屏住呼吸,少女將帳子挑開一道縫,透過這條縫偷瞄。 男人只著里衣靠在塌上,脖子上的淡青脈絡若隱若現。隨著她動作,蒙霧的青黑雙瞳若有所感,透過帳子望向她的位置。 “來?!彼呐纳韨鹊奈恢?。 怎么發現的?徹底沒了脾氣,寶珠起身,“來啦?!?/br> 乖乖在床邊坐好。薛慈扶住她肩膀,沿著肩頸線條向上摸索,最終停在頰邊rou疤上。 他的手指有淡淡的藥草味,順著疤痕的蜿蜒走向描摹,有一絲溫柔的感覺。 寶珠不太自在,揪著身上被子眼巴巴看他。 似乎感應到她的注目,盲公子收手,溫言道:“別怕。如果珍珠膏沒效果,我還知道別的方子,讓你恢復如初有些難,但遠觀與常人不會有區別?!?/br> 這是在安慰她?他是覺得她怕治不好疤痕才睡不著?原來就連看不見的瞎子…也會在意女人的臉。 寶珠內心涌起一股酸澀,忍不住道:“干嘛,我現在挺好的。你是嫌我長得丑,給你丟人了?” 薛慈慢慢搖頭,“沒有嫌棄,我是心疼姑娘?!?/br> “心疼?” “恩?!?/br> “心疼我干什么,你都這副身子骨,怎么不心疼心疼你自個?!?/br> 盲公子無奈地笑。寶珠知道自己說錯了,但她也不知道該怎么說。 氣氛一時安靜下來,少女忽道:“其實公子內心也有怨吧,和侯爺的其他孩子待遇差這么多?!?/br> 同為薛侯的兒女,薛蕓的飄雨院別說八天,就算雪下八個月,也不可能出現一個“省”字。 明明薛慈沒有眼睛腿腳,比其他人更需要這些。為什么沒得到更多,反而連本該擁有的也被鄒氏的兒女瓜分,唯一血脈相連的父親只是坐視不管。 寶珠為他不服,也不理解他的淡然。 盲公子嘆息:“姑娘真是孩子氣。我不需要父親為我做什么,亦未曾怨恨他。世事無常,其實他從外平安歸來,能讓我有一聲父親叫已經很好了?!?/br> 沒想到薛慈竟有如此胸懷,寶珠驚得說不出話來。 他言她是孩子,可他又比她大多少呢?能說出這番話,必是很久前觸景生情,早就想通的。 再聯想到他母親早早亡故,父親甩手續娶,堪稱幼時家變。寶珠不由暗罵自己,怎么能這么刻薄地同他講話,明明…她很在意他。 少女即刻如xiele氣的皮球,手里的被子也不知不覺松掉地了。 她訥訥道:“公子,是我不好,我胡言亂語,你權當我腦子壞了吧?!?/br> 盲公子摸摸她的頭。 這是一個聰敏的小姑娘,總張牙舞爪武裝自己,像碰到一點路障就蜷縮起來的小刺猬。 對薛慈來說反而是可愛的,他不希望再像第一次見面那樣,無端令她受到傷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