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治大明 第124節
“陛下,此前既然沒有更改新規,內閣的票擬意見定然是照舊,臣亦是認同兩位閣老的票擬意見!”吏部尚書李裕率先進行表態,顯出狡黠地笑道。 朱祐樘瞥了一眼李裕,便是打趣地道:“你堂堂吏部尚書竟然如此滑頭!杜卿,你不許滑頭,說一說你的看法!” 由于吏部尚書李裕和刑部尚書杜銘是最先投誠過來的,以致朱祐樘自己都沒有覺察,對這二人明顯更加隨意和親近。 “陛下,朝廷以前行選秀舊例,亦有御史言官彈劾大族賄銀云云,這些人實則是想要博取正直之名而已!故臣一直以為您上次讓吏部對科道京察甚是高明,此次御史仍是以大族賄銀風聞奏事不足取,所以不宜因這份言之無物奏章而改弦更張!”刑部尚書杜銘早已經看穿御史的真面相,顯得不著痕跡地拍一個馬屁道。 高! 禮部尚書徐瓊看到杜銘拍了一個有營養的馬屁,不由得暗暗稱贊地道。 朱祐樘聽著心里亦是舒服,顯得不置可否地對另一邊的李嗣進行詢問道:“李卿,你怎么看呢?” “臣替陛下掌財權,看的是大明錢袋子!今選秀已過大半,銀兩已經花得七七八八,地方又沒有生禍端,焉有推倒重來之理?”李嗣知道這當閑聊即可,顯得狡黠地笑道。 戶部左侍郎陳坤和戶部右侍郎劉忠不由得會心一笑,這個回答很符合他們戶部官員的定位。其實六部如果人人都能夠管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卻是比什么花活都要強。 朱祐樘深深地打量一眼李裕,卻是稍微夸獎道:“呵呵……今有李卿替朕如此掌財權,朕倒是可以高枕矣!” “多謝陛下夸獎!只是該花的錢還得花,今天選秀已過大半,廉州采珠之事還得盡快落實才是!”李裕心里一陣竊喜,便提及另一件事情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珠池作為一種稀有資產,自然是收歸朝廷所有。在盛產珍珠的東京灣,大明朝廷不僅設有專門的管理衙門,而且設海道兵備道衙門負責看管。 大明朝廷之所以如此重視合浦珍珠,除了合浦珍珠本身所具備的價值外,跟大明皇室本身的需求有關。 按輿服制度,皇后的鳳冠上要大大小小鑲綴上5000多顆珍珠,接著妃嬪、太子妃、親王妃、公主、郡主等皇室女眷及朝廷命婦,要依次按著地位的高低對珍珠數量進行遞減,需求的數量十分的恐怖。 現在朱祐樘在選秀后便要舉行大婚,接下來會冊封皇后、妃嬪等,故而現在有必要采珠,從而滿足接下來皇室對珍珠的需求。 只是采珠都要出動幾百艘船和上萬軍壯民夫,自然要戶部撥款支持這一項采珠活動,而所得的珍珠卻跟戶部毫無關系。 “陛下,工部派遣的官員和工匠已經抵達合浦縣,只需要造好潛水鐘,采珠很快便能開始了!”工部尚書賈俊發現李嗣瞄了自己一眼,當即便進行匯報道。 禮部尚書徐瓊忍不住打聽道:“何為潛水鐘?” “此乃陛下的奇作,于海中置潛水鐘,可為潛水者換氣之用。工部試之,效果非常,憋氣時長可延長一倍有余。歷年采珠人受海中憋氣時長所限,要么無法采得深海大珠,要么易窒息而亡。今有潛水鐘換氣,采珠不僅易出成效,且可減疍戶傷亡,乃仁政也!”賈俊朝著朱祐樘鄭重地施禮,顯得十分敬佩地道。 新任兵部尚書張鎣的眼睛微亮,亦是主動參與進來道:“歷年采珠多有傷亡,疍戶時有動蕩。今有如此利器,想必地方可安,乃大明福也!” “陛下有經天緯地之才,氣吞山河之志,又能造器恩澤萬民,臣愿侍奉陛下萬萬年!”徐瓊看到這個新來的搶自己的馬屁精的頭銜,當即急忙站出來表態道。 禮部左侍郎劉健等六部侍郎原本還聽得津津有味,但看到這兩個人站出來后,發現畫風突變,卻成了搶馬屁大型社死現場。 “潛水鐘乃朕偶夢之所得,是否能有奇效,還得看此次采珠的成效!”朱祐樘對這個竊取后世的創意并沒有沾沾自喜,顯得十分謙虛地道。 其實他知道發明潛水鐘,對疍戶而言還是治標不治本,真正想要解決他們困境還得發展人工養殖珍珠產業。 朱祐樘意識到自己將話題扯遠了,便結束話題道:“此事便議到這里!今日將你們叫過來,朕是想要議一議鹽事和耽羅島的事情。特別兩淮的鹽田,王越已經清丈完畢,隱田數目觸目驚心。朕跟諸位在朝,然地方之事易被不法官員蒙蔽,以防止今后再現鹽田被隱匿之事,朕想要制定一個防微杜漸的章程,不知諸位愛卿可有良方?” 萬安聽到是要談論鹽事,不由得暗暗觀察著朱祐樘,生怕這個板子會打到自己的身上。 “陛下,勤于整飭吏治,乃是避不法事之良方!”吏部尚書李裕率先獻策道。 只是話音剛落,工部尚書賈俊便不屑地道:“自本官入仕以來,大明幾乎每年都在提吏冶,結果李之清盤踞揚州十幾年,這終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再說了,你們吏部治得了李之清之流,還能核查鹽場的場大使、總摧和灶長不成?” 吏部尚書李裕的眉頭微蹙,頓時亦是啞口無言。 盡管他從小接受的思想是吏治,只是真正坐在這個位置上的時候,亦是意識到這種勸人向善的活很難。人家明明可以花天酒地、大魚大rou,但你竟然要人家跟你做和尚。 “陛下,官防不如民防!《初級幾何》已編冊成書,臣以為可由朝廷出資刊印,然后派發于灶戶之家,教灶戶習得丈量之法,由灶戶來防縮繩!”戶部右侍郎劉忠心里早有主意,當即提出自己的解決方案道。 朱祐樘對這個臉形削瘦的戶部右侍郎頗具好奇,卻是沒有急于表態地道:“眾卿認為如何?” “劉侍郎,丈量之法博大精深,豈是普通灶戶能習得之術,未免過于異想天開了吧?”兵部尚書張鎣是一個孤傲的人,當即指出其中的破綻道。 戶部尚書李嗣沒有想到張鎣說出這般淺薄的話,只是想要這個老貨是剛剛從南京歸來,便是釋然了。 劉忠卻是沒有想到會挑這個毛病,當即一本正經地道:“今由陛下總制的《初級幾何》簡單易懂,普通百姓學得此術絕非難事!分司增設幾何教渝官,向灶戶專授幾何之法,則可防于今后鹽官丈量之時縮繩欺瞞!” “再設一教渝官,此乃汰官之舉,汝可知費用幾何?”兵部尚書張鎣眉頭微蹙,仍舊繼續挑毛病地道。 “張尚書,單是泰州一地隱田便已逾四分之一,每年侵害朝廷鹽稅可近十萬兩之多!今增設一正九品官,一年祿米六十六石,折銀不過四十兩,卻不知殊重殊輕呢?”戶部左侍郎陳坤當即算出一筆賬道。 吏部尚書李裕不由得會心一笑,這位新來的兵部尚書還是習慣玩以前找茬的那一套。 要他們做事沒有一丁點本事,但扯后腿卻是一等一的高手,再好的良策落在他們面前亦能貶得一文不值。 “劉侍郎此法可行!只是以防有不法之人在公尺動手腳,今后由工部督促的公尺行于天下衙門,且置尺石供萬民參照!”工部尚書賈俊不等張鎣繼續挑刺,便站出來表示支持地道。 朱祐樘看到大家都已經開動腦筋做事,心里甚為欣慰。 鹽田跟民田還有不一樣的地方,民田通常面積都很小,故而動手腳容易被發現。只是鹽田面積太大,很多灶民壓根無法覺察自己被丈量官吏坑了。 現在推廣《初級幾何》,雖然顯得理想主義,但確實算是從根源上著手解決這個頑疾的最有力武器。 畢竟你都不清楚自己的鹽田有沒有被夸大,哪怕有所懷疑都不敢挑事,只是知道實情才能有底氣鬧起來。 至于工部尚書賈俊所提的公尺,亦算是一個神來之筆。 劉吉將大家的表現看在眼里,發現這些后輩都不可小窺,此提的方法確實要比成化朝要更務實了。 劉忠的心里微微一動,突然對賈俊認真地詢問道:“賈尚書,你說是行于天下衙門,這是要包括天下縣衙嗎?” 萬安的老毛病突然犯了,咳嗽個不停。 劉吉已經不敢吭聲,隱隱覺得弘治朝要出悍臣。 李裕等官員都是人精,當即意識到一場大風暴將起。 禮部左侍郎劉健等六部侍郎是初次有幸來到這里參與討論,顯得的懵懵懂懂的樣子。 一時間,這里在座的重臣顯得表情各異,甚至朱祐樘都已經端起茶水正在默默地喝著。 “既然是天下衙門,自然包括地方的府衙、州衙和縣衙!”賈俊面對這個問題,顯得理所當然地道。 劉忠的手伸進寬大的袖口中,然后掏出一份奏疏上呈道:“陛下,臣近日查閱戶部歷年賬冊,大明稅糧實則呈逐年下滑之勢,宣德年間尚在三千一百石之上,至成化年跌破三千石,去歲二千六三十二萬石有奇!隱田之舉不限于鹽田,民田亦有不法官紳隱之,故臣擬《清丈新例》,請陛下定奪!” 隱田,其實是官紳和朝廷在斗法。 官紳階層在地方的權力太大,甚至連地方知縣都要巴結于他們。他們只需要搞定丈田官吏,甚至丈田官史本就是自己人,故而都會忍不住動用權力或關系來達到隱田少納糧的目的。 在這個時代可沒有納稅光榮一說,實則是不納稅才光榮,君不見進士官員哪個納稅了呢? 自從王越揭開泰州鹽田縮繩隱田一事后,等同于將糧稅逐年下滑的神秘面紗給揭開,誰都知道農田亦普通存在縮繩隱田。 現在,這層窗戶紙還是被一個小小的戶部右侍郎捅破了。 劉瑾心里暗自佩服這位戶部右侍郎的魄力,便是將奏疏轉交給陛下這里。 朱祐樘并沒有接下奏疏,而是望向戶部右侍郎劉忠淡淡地道:“今日只議鹽事和耽羅島的事情,清丈田畝之事先行擱置!” 劉忠聽到朱祐樘是如此態度,不由得感到一陣失望。 明明縮繩隱田的問題已經顯露,陛下又是一個有魄力和手腕的帝王,因何不推動這個利國利民的清丈呢? 萬安等官員則是暗松一口氣,他們的帝王終究是清醒的,卻是知道事情不能cao之過急。 “兩淮鹽田出現縮繩隱田之事,此乃灶戶中有刁民圖財!若朝廷造刁民冊,一經發現隱田達一成者,入刁民冊名單,奪子弟三代科舉之權,諸位愛卿以為如何?”朱祐樘仍是著眼于鹽事,當即便拋出自己的構想道。 劉忠頓時覺得腦海一陣炸響,顯得不可思議地扭頭望向這位帝王。 跟自己意圖蠻干相比,如此驚世的謀略,這才是真正能帶領大明走向盛世的那個人。 第一百六十八章 有冊刁民,帝刀問世 萬安等人的頭皮瞬間炸裂,宛如看怪物般望向朱祐樘。 在他們都想著該如何實現吏治,如何教化百姓學習丈量法的時候,結果眼前這位帝王卻直接跳出了這種思維慣例。 帝之一棍,卻是沒在懲罰好人,而是結實地落在真正的壞人身上,不偏不倚正好打在七寸之處。 一旦這些“刁民”做了隱田之事就要付出相應的代價,吞下一個三代無法考取功名的惡果,無疑是要比之前想著該如何預防好上太多了。 什么是神醫,這種直擊病根才是真正的良方。 朱祐樘卻是渾然不覺刁民冊多少精致,畢竟這種失信人制度在后世十分的常見。 像富人拒絕納稅,國家自然就要被剝奪他們乘坐飛機、高鐵的權利?,F在富戶想要隱匿鹽田,不僅可以剝奪入仕的權利,而且亦可以勒令不許乘轎、騎馬。 其實刁民冊最恐怖之處還不是剝奪他們入仕的權利,而是他們將會跟普通百姓那般承擔徭役的義務。 北宋的政治家司馬光總結得很好:有因役而亡者,無因賦而亡者。 這里的役自然是指徭役,“遣千人入山,五百出山”的重要參與和死亡人員,正是大明的服徭役者。 這些富戶即便再有權有勢,既然被朝廷剝奪考取功名的權利,那么就不能再以讀書人自居,自然就要乖乖服徭役了。 但,服徭役可是要死人的,他們細胳膊細腿的死亡可能性更高。 為什么從成化中后期開始,特別成化帝身心疲憊的最后幾年大明的人口呈下跌的趨勢呢? 正是這時期官紳階層大肆兼并土地,由于大量百姓無賦役者,普通百姓的徭役加重了,以致一些不堪重負的百姓只能逃籍到有功名的人家為奴為婢,從而陷入一個惡性循環中。 朱祐樘一直都知道這些問題的存在,但大明朝廷日常運轉需要財政支持,而朝廷兩千六百石的糧稅還得依仗官紳階層。 若自己不從鹽政先搞到一些本錢,不將自己的京軍練好,草率放狗下去必定只有兩種結果:那只狗吃飽搖著尾巴昂首而歸和被人亂棍打死。 之所以現在拋出刁民冊,一則是灶戶的富戶是軟柿子;二則是鹽政的事情處理完畢,是時候著眼于糧稅;三則現在拋出的時機剛剛好。 真正能夠隱匿鹽田的刁民從來都不是普通百姓,既然這幫富裕的灶戶享受帝國帶給他們福澤的同時,卻還想挖空心思竊取帝國的鹽利,朝廷又有什么理由不懲治呢? 敢于站出來替他們說話的官員,他哪怕直接讓人拖出午門杖斃,其他官員亦不敢指責自己的不是。 朱祐樘感覺到眾臣子的氣氛不對勁,頓時懷疑是自己的步子邁大了,不由得微微蹙起眉頭道:“此法不可行?” “此法大善!” “陛下英明,百姓之福也!” “臣等茅塞頓開,醍醐灌頂!” …… 吏部尚書李裕等官員紛紛回過神來,在驚嘆這位帝王的無雙執政智慧的同時,亦是急忙進行表態道。 這哪里是什么刁民冊,分明是一個索命薄。 若是此冊頒布,以后哪個官紳之家敢再行隱田之事? 一旦他們被查出來的話,足足三代都不可能再有出頭之日,更是直接消失于士紳階層之中,這個后果單是想一想都讓人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