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治大明 第34節
“徐大人,王公,下官剛剛讓下人備了薄席,還請兩位賞臉到后宅用餐?”肖知縣從堂上走下來,顯得十分討好地道。 黎光明并沒有急于表態,而是端著勝利者的姿態望向王越。 跟王越光彩的履歷相比,自己的仕途簡直不值一提,只是能笑到最后才是最開心的。 盡管自己因參與黨爭而一度被治罪,但最終還是以順德知府致仕,反觀王越現在謫居安陸,而且在朝野上下都沒有半點人脈資源。 作詩怨望,這種罪名原本就很牽強,結果滿朝文武百官竟無一人替他說話,而今新君登基亦沒有對他進行赦免。 雖然自己的境遇遠遠不如王越,但若是論到做官的話,自己比王越要強上一百倍。 “不必了,咱們道不同不相為謀,告辭!”王越自然不可能跟這種人坐到一起,當即起身告辭道。 黎光明看到王越如此不識抬舉,便是冷哼一聲道:“咱們兩人同朝為官,為了區區一草民而傷了咱們兩人的和氣,這般當真值得嗎?” “老夫為的是公義!”王越有著自己的原則,當即便表明立場道。 肖知縣看到兩人又產生了摩擦,不由得又縮了縮自己的腦袋。 黎光明的心里同樣不憤,便為自己鳴不平地道:“公義?若這個世道當真有這么多公義的話,為何老夫才情明明不弱于你,結果你封爵拜將軍,而老夫最后才撈得區區一知府?” “老夫心中有朝廷有百姓,你今如此戕害百姓,可真不怕報應嗎?”王越自然不認同黎光明的邏輯,便是進行質問道。 黎光明望著被自己激怒的王越,顯得十分輕蔑地道:“報應?就憑你嗎?你而今不過一白身,拿什么來負責公義!” 正是這時,一個牢頭急匆匆地跑過來匯報道:“不好了,胡……胡大牛!” “胡大牛怎么了?”王越看到牢頭慌張的模樣,不由得緊張地詢問道。 牢頭咽了咽吐沫,指著縣獄的方向道:“他……他剛剛不愿意接受輸粟贖罪,結果一頭撞死了!” 撞死了? 肖知縣聽到這個結果,當即便是傻眼了。 第五十六章 京山風波3 縣獄外立著一塊石碑,卻見上面寫著“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而剛剛還在公堂上替為自己辯解的胡大牛已經撞死在石碑前。 胡大牛是地地道道的農民,那張臉比黃土還要深沉,雙手滿是老繭,頭發已經花白,只是眼睛已經永遠閉上了。 王越看到死在石柱下的胡大牛,看到這個以干活快而洋洋自得的老實莊稼人,一直強忍著的淚水終究還是噴涌而出。 明明大家都身處在一個太平時期,結果一個如此純樸的人竟然就這般死了,帶著滿腹的冤屈離世。 這并不是他所追求的世道,亦不是他率領北邊將士想要守護的世道,華夏的世道不該是這般模樣。 黎光明跟肖知縣一起過來,只是看到王越竟然為一介草民痛哭,對這個叛離文官集團的人更是鄙夷。 “死……死了?這……這該如何是好?”肖知縣看到胡大牛果真撞死在石碑下,亦是慌了神地喃喃道。 黎光明對這種事情似乎已經見怪不怪,對著肖知縣淡淡地道:“你此案是據實而判,這個刁民羞憤難當,又不愿輸粟贖罪,故而自尋短見,與你又有何干系?咱們湖廣新任的臬臺跟老夫有交情,你如實上奏按察司,老夫保你無恙!” “對……對,下官如實上報!”肖知縣回過神來,當即連忙點頭地道。 天空顯得越發的陰沉,似乎就要下雨一般。 王越跪在胡大牛的尸體邊上,終于忍不住大聲吼道:“如實?這是哪門子的實情,你們的心是被狗吃了嗎?” 那些旁聽的百姓或許通通都被蒙在鼓里,但這兩個人怎么可能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甚至鹽行和茶館掌柜的偽證正是黎光明所為。 現在逼得胡大牛撞石而死,這兩個人竟然一點自責之心都沒有,竟然在這里迅速制定推卸責任的方案。 “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簡直不知所謂!肖知縣,今日撞了晦氣,你的酒席撤了,咱們兩人改日再聚!”黎光明發現王越活該被文官集團排擠,當即袖手離開道。 肖知縣原本想要送黎光明,但看到尸體還在這里需要處理,便是諂媚地拱手道:“黎大人,請慢走!” 一縣之地沒有進士官還好些,但如果有了在官場吃得開的退休官員,他們這些知縣當真只能是夾著尾巴做人。 黎光明大步走出縣衙大門,門前已經有一頂轎子在等候,對匆匆迎面走來的兩個年輕人蹙了蹙眉頭。 管家迎上前來,同時匯報一個好消息道:“老爺,城東的曹公子昨晚在賭坊輸了精光,剛剛表示愿意將家中的百畝田產賣給我們!” “這些事情不需要跟老夫說,省得別人錯以為老夫鐘愛兼并田產!”黎光明瞥了一眼管家,顯得有所不滿地告誡道。 “是,是,老仆失言!”管家上前掀開轎簾,便連連認錯地道。 黎光明正準備上轎回宅,突然聽到街道的南邊有動靜,不由得扭頭望過去,便是見到了滾滾煙灰。 一幫人策馬而來,行人莫不是紛紛避讓。 雖然京山縣由于賣低價鹽,所以周圍地區的百姓紛紛涌來這一座城,但不可能出現如此大的陣仗。 黎光明不認為肖知縣能吸引來什么貴人,故而心里便多了一份期盼,當看到一個身穿三品官服的官員之時,臉上當即浮現了燦爛的笑容。 吁! 領頭的三品官員注意到站在轎子前的黎光明,待到近處便勒緊了韁繩,兩個前蹄隨即輕輕地揚起。 “臬臺大人,你若不先修書一封知會,要是得知您前來京山視察,下官必讓人灑水十里相迎!”黎光明看到來人正是新任的按察使楊繼宗,當即熱情地迎上前道。 楊繼宗看到黎光明亦是松了一口氣,亦是十分開心地道:“光亨賢弟,你今在京山城,為兄便可心安矣!” “此話怎講?”黎光明對楊繼宗的突然造訪原本就有所不解,而今更是困惑地道。 楊繼宗知道黎光明善于逢迎,而今又是在黎光明的地盤,像是看破一切般地道:“王公至此,汝定已盛情款待,不知可是安頓家中?” “你來找王越?”黎光明的眼睛一瞪道。 楊繼宗亦是愣了一下,便反問道:“不然呢?” 每個官員都有不同的故事,而楊繼宗的故事同樣十分精彩。 楊繼宗出生于山西陽城,只是此時的楊氏一族還不是陽城四大望族之一,僅僅是一個因販鹽而擺脫農耕的普通小宗族。 天順元年進士,嘉興府擔任知府期間為官清廉,后因兩件事而聲名大躁。 第一件是御史孔儒突然闖進嘉興府衙后宅,打開楊繼宗的箱筐察看,結果里面僅僅只有幾件舊衣服。 第二件是楊繼察進京敘職,成化帝問汪直:“朝覲官中誰廉潔?”,汪直回簽說:“天下不愛錢的,只有楊繼宗一人”。 正是汪直的這一句話,楊繼宗得到了“成化年間明朝天下第一清官”的稱號,毅然成為了清流的重要成員。 嘉興知府九年任滿,楊繼宗被破格升為浙江按察使,后巡撫順天期間矛頭直指宦官諸多弊病,更是上疏請求成化帝召回出鎮太監,故而被成化帝貶云南副使。 朱祐樘繼位,楊繼宗當即便得到吏部的提拔,從偏遠的云南升回湖廣,而今出任正三品的湖廣按察使。 “王公在縣衙里面!”黎光明得知這位前程似錦的官員并非是來京山跟自己敘舊,便失望地指著縣衙大門道。 楊繼宗翻身下馬,將馬鞭丟給身后的隨員,顯得意氣風發地走進了京山縣衙。 咦? 黎光明正要跟著進去,結果看到楊繼宗后面跟著一眾身穿斗魚服的錦衣衛,不由得困惑地打量著這一行人。 “下官有失遠迎,還請臬臺大人治罪!”肖知縣得知楊繼宗前來,便是急匆匆地迎了出來跪禮道。 “王公,本官尋你好苦??!”楊繼宗看到那邊的王越,當即便熱情地打招呼道。 原本他已經到了結屋山巖下尋找王越,得知王越竟然來到京山縣,當即帶著從京城下來的錦衣衛一起前來,而今終于是見到了王越本人。 王煜和胡軍已經辦事歸來,王煜將一個如銅虎鈕鎮紙遞給了王越,而胡軍則是跪在地上抱著自己爺爺痛哭。 王越接過那方鎮紙,心中的悲意更甚,只是看到身穿三品官服的楊繼宗出現在這里,便是不由得困惑地打量這個大明第一清官。 “王公,這是按察司使日前接到朝廷頒下來的除罪文書,因本官剛剛到任差點誤了您的要事,還請恕罪!”楊繼宗將免除公函拿出來遞給王越,便是鄭重地道歉道。 ???除罪? 黎光明聽到王越毅然得到朝廷除罪,不由得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既然朝廷已經將王越除罪,那么王越不僅不需要再謫居安陸,而且還有可能得到朝廷的重新任命。 當然,這其實僅僅只是一個理論上的可能,但王越早已經被排擠到文官集團之外,而今天子又是一個善于納諫的好君王。 “王大人,聽旨!”錦衣衛頭領陸松走上前,舉起手中的圣旨道。 楊繼宗并不曉得這份圣旨的內容。此次說是給王越傳送除罪文書,但其實是替這幫從京城下來的錦衣衛引路的,同時想知道王越會被朝廷如何任命。 “罪臣王越恭請圣安!”王越隱隱猜測自己要被重用,便跪在地上道。 陸松答了一句,而后展開圣旨念道:“圣躬安!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在東宮之時,便聽先帝曰:越在大同則大同安,越在延綏則延綏安,越在寧夏則寧夏安……今授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特命爾督同兩淮巡鹽御史并運司官親歷各場,查盤清理……賜王命旗牌,除三品奏請,其余就便拏問如律,欽此!”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總理鹽政? 不說黎光明和肖知縣,哪怕湖廣按察司楊繼宗都瞪大了眼睛,萬萬沒有想到王越竟然被新君委以如此重任。 且不說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是貨真價實的正三品京官,而整治鹽政關系著大明第二大的稅種收入,王越比被貶之前還要顯赫了。 “臣王越領旨謝恩!”王越早前做個自己會被新君重起的夢,不想真的成為了現實,便飽含熱淚地領旨道。 原本他對政勢的欲望越來越淡,但經歷此間的種種,他意識到華夏最可怕的敵人或許不在北邊,而是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官紳階層中。 “王大人,恭賀高升!”楊繼宗原本對升回湖廣按察使還十分滿意,但看到王越一步便重返朝堂之上,亦是帶著嫉妒的心理恭賀道。 肖知縣發現王越望向自己,當即是滿臉的諂笑。 只恨自己此次是有眼無珠,竟然不懂得巴結這個謫居之人。 若是能抱上這根粗大腿,再不濟亦能撈個同知、知府,而不是要在京山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熬到退休。 “筆來!” 此話一出,當即便有機靈的書吏匆匆送上隨身攜帶的筆。 王越現在已經得到了皇恩,搖身一變成為了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對這世間的不公不再是力不從心,更不會有公義而不能伸張了。 此刻他的氣血上涌,胸中的意氣宛如噴涌的泉水般,持筆來到旁邊的那面白墻上,當即刷刷地寫下一首詩。 《贈胡大牛詩》 謫居古郢兩年多,往事傷心無奈何。 正是秋收歡樂事,不知鹽政已成虎。 可憐貧家欲食鹽,百里之地信作閑。 今日皇恩突然至,老邁持刀再少年。 …… 詩成,擲筆,升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