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治大明 第33節
“大家別急,咱家的鹽還多著呢?” “放心好了,只要咱家的店門還開著,絕不胡亂漲價!” …… 一間位于城南的鹽行門前聚滿前來買鹽的百姓,兩個長相機靈的店小二正在售鹽,同時對迫切的人群吆喝著道。 這里的百姓大多都是衣衫破舊,雖然顯得心急但亦是規規矩矩地排隊,正眼巴巴地瞧著店里面堆著的白鹽。 此時的白鹽落在他們的眼里,簡直就像是散著金光的黃金。 食鹽,這是他們很多人所面臨的窘迫局面,而今秋收換得錢銀后,便都想要買上鹽好過上安穩的日子。 一個老漢買到鹽后,顯得十分激動地道:“安陸州城一斤鹽都要奔五百文錢去了,今京山縣的鹽價一斤才二百五十文錢,簡直就是活菩薩??!” “這個自然,我們家掌柜心善,哪怕賺得少,亦要讓大伙吃上低價鹽!”正在干活的小二望著排隊的百姓,便替自己的掌柜邀名道。 躺在竹椅悠哉悠哉喝著茶的趙掌柜不由得伸手捏了捏自己的八字胡,整個人顯得十分得意的模樣。 兩個店小二干活很是利落,在將鹽裝進布袋后,還特意綁了一個好看的繩結,這樣便能讓顧客不容易出現撒鹽的情況。 時下的鹽,可謂是堪比黃金。 雖然京山縣位于湖廣的偏遠處,只是因為這里的鹽價比周邊要低,從而吸引不少外縣之人前來購鹽,亦是幫著整個京山城增加了不少的人氣。 李四看到眼前一個氣度不凡的布衣老頭子前來買鹽,顯得十分熱情地招呼道:“這位爺,你是要多少斤鹽呢?” “你可還記得此人,他可曾到你們這里買鹽?”布衣老頭身材高大而俊朗,從懷里掏出一張畫像進行詢問道。 李四看著畫像中人,不由得嘖嘖稱奇地道:“奇了怪,雖然你用墨很少,但你比官府的畫師畫得還要傳神!小人記得這個老頭,他是前些天來咱家店里買的鹽,當時拿著二百四十文錢想要買一斤來著!” “你賣給他了嗎?”布衣老頭不動聲色地收回畫像,顯得一本正經地詢問道。 李四顯得心虛地扭頭望了一眼掌柜,然后鄭重地點了點頭道:“咳,掌柜心善,讓我賣給他了!” “這位爺,你是不是來買鹽的,不買便請離開,別攔著后面的人!”正在喝茶的掌柜注意到這邊,當即便沉著臉道。 現在他賣的鹽價低,別說整個京山縣,哪怕整個安陸州都沒有對手,所以手里的鹽壓根不用擔心賣不掉,故而對這個布衣老頭亦不需要好臉色。 “買!”布衣老頭掏出銀子,當即便痛快地道。 李四本以為遇上了闊客,但看到遞過來僅是二百五十文錢,不由得露出一陣苦笑,便收起銀錢開始稱鹽。 時間已經降臨十月,雖然頭頂是一輪烈日,但氣溫仍舊很低。 “爺爺,我們現在要不要前去面見京山知縣?”王煜看到自己的爺爺拿著鹽走過來,便從茶館迎上前道。 胡軍亦是在這里,整個人顯得憂心忡忡的模樣。 王越將剛剛買到的鹽交給同來的胡軍保管,抬頭望向前面的縣衙道:“咱們先不要驚動肖知縣,到大牢探望胡大牛吧!” 一行人來到京山縣衙,王煜給衙役塞了幾枚銅錢,便很順利地進到縣獄見到被關在牢房里面的胡大牛。 胡大牛此時已經不再是十里八鄉的割稻第一能手,額頭處的傷口還沒有愈合,整個人顯得病懨懨的模樣,這些時日顯得吃了不少苦頭。 “爺爺!”胡軍看到胡大牛的模樣,頓時便十分心疼地淚流滿面地道。 胡大??吹胶娨嗍抢蠝I縱橫,只是看到前來的王越,頓時羞愧萬分地道:“老漢何德何能竟勞煩王公至此,只是王公無須為老漢費心,老漢此次乃咎由自??!” 一個在安陸州老實本分的村民按說是不會跑到京山縣來的,只是這件事情還得從鹽價說起。 在安陸州的鹽價仍舊居高不下的時候,京山縣的鹽價僅僅只需要二百五十文錢,少了足足一百五十文錢。 胡大牛和村民都是吃過苦的人,在收了稻子換了一些銀錢后,幾個人便結伴風餐露宿前來京山縣城買鹽。 雖然路途只能吃干糧充饑,渴了只能喝路邊不干凈的水,甚至還得睡在野外,但一行人經過兩日的跋涉終于順利來到了京山縣城。 胡大牛在買到鹽后,便到旁邊的茶館討了一碗粗茶,準備喝完茶便踏上回程。 只是就在喝茶的工夫,他剛剛放在桌面上的那包鹽竟然不翼而飛,周圍只見一個拿著鹽袋準備離開的讀書人。 胡大牛坐在牢房中,顯得滿臉后悔地道:“老漢當時亦是豬rou蒙了心,只認為是那個讀書人拿了老漢的鹽,竟是不聽對方的解釋,氣得當場打傷了人!如果當時再冷靜一點,便是知曉是個誤會,這讀書人怎么會偷老漢的鹽呢?” 王煜得知事情的來龍去脈,發現這個事情很棘手的樣子,不由得扭頭望向自己這個十分聰明的爺爺。 王越并沒有多說,從縣獄出來后,便見了京山知縣。 京山知縣叫肖璋,成化二十年的進士,初任便是京山知縣,而今已經年近五旬,仕途其實已經沒有多大的指望了。 “年叔,此案我剛剛已經查實,那個讀書人叫劉家謨,乃本縣的童生。他那日到鹽行買了鹽,然后到旁邊的茶館喝茶,此事皆有人證。當日正要離開茶館之時,結果被胡大牛公然搶鹽,更遭到胡大牛的拳毆。本縣沒有想到這個外鄉人竟如此的目無王法,明日升堂自當嚴懲!”肖知縣見到王越的時候,便是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出來道。 官場的關系網遠超想象,動不動便能“沾親帶故”。 王越是景泰五年的進士,而肖知縣是成化二十年的進士,看似兩個人毫無交集,但主持成化二十年會試的主考官彭華是景泰五年的會試第一。 即便彭華跟其他朝廷高官同樣存在千絲萬縷的關系,其族兄彭時是正統十三年的狀元郎,故而彭時跟萬安、劉吉是同年好友。 文官集團內部不管斗得再怎么死去活來,但有著“師生、同鄉和同年”這些血脈交匯線,始終是一個割舍不掉的整體。 王越喝了一口茶,顯得快言快語地詢問道:“老夫有一事不解,因何這里的鹽要比安陸州便宜這么多?” “年叔,你可知安陸知州是誰的人嗎?”肖知縣并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十分認真地反問道。 王越雖然不屑于同流合污,但亦是知道官場的派系林立,而萬安得勢亦是安排著大量的黨羽主政地方。 面對這個問題,他亦是若有所悟地點頭道:“萬知州是當朝首輔萬安族中子侄,他自然是萬安的人了?!?/br> “萬安只懂溜須拍馬、逢迎上意,身居高位而不謀其事,對下更是貪婪無度,每年通過底下的人不知撈了多少民脂民膏。萬知州到任,收取鹽商的好處,故而任由鹽商坐地起價。非我京山鹽賤,實為安陸州鹽貴,本縣今只是盡自己本分矣!”肖知縣痛批萬知州道。 王越知道萬知州的風評確實不好,便端著茶盞開門見山地道:“不瞞肖知縣!胡大牛跟老夫有點交情,今斷其搶鹽傷人言之過早,你又如何斷定此事并非劉家謨誣妄不實呢?” “王公,別來無恙!” 正是這時,一個華服老者從外面走進來,對著王越主動打招呼道。 第五十五章 京山風波2 肖知縣看到來人,當即急忙站起來行禮道:“下官見過黎大人!” 王越看到出現黎光明,不由得微微蹙起了眉頭。 在大明的地方上,真正話事的已經不再是百里侯,地方上的知縣終究是剛進入官場的三甲進士或者是熬資歷上去的舉人,壓根很難真正掌控一縣之地。 黎光明是景泰五年的進士,前些年以順德知府致仕,享受朝廷四品官員的退休待遇。雖然他的仕途并不亮眼,但終究在官場打拼了三十載,已經編織了一張人脈關系網。 現在回到京山縣,當仁不讓地成為了整個京山縣鄉紳的帶頭人,自然能夠拿捏住沒有背影的肖知縣了。 肖知縣看著黎光明一聲不吭的模樣,又是堆著笑臉道:“黎大人,請坐!”說著,對旁邊師爺催促道:“上茶,快上好茶!” “王公,你剛剛便不該發此一問!劉家謨乃本縣的童生,亦是老夫的門生,雖說今功名不顯,但亦學得禮孝仁義,又豈會做出此等蠅營狗茍之事,分明是那jian民目無王法!”黎光明瞥了一眼王越,便給這個案件定調道。 王越對案子經過了調查,自然不會認同這個說法道:“據胡大牛所說,僅是喝了一碗茶的工夫,放在桌面上的鹽便已經不翼而飛。當時周圍只有劉家謨拿著一包鹽離開,不是他偷竊還能是何人所為呢?” “王公,你此次是錯信了人!”黎光明心里并沒有將這個被朝廷謫居安陸之人放在眼里,便十分肯定地道。 黎光明看著王越板著臉不答話,便陪著笑臉討好地道:“黎大人,此話怎講?” “不瞞王公,那間鹽行乃老夫家里的產業!老夫親自詢問掌柜得知,那日掌柜并沒有見到胡大牛前來買鹽,倒是看到劉家謨買鹽后到了隔壁的茶館,隨后便發生了劉家謨遭惡民搶鹽傷人之事!” “呵呵……既然如此的話,那么這個案情便明了,胡大牛搶鹽傷人明日本縣便可定其罪!”肖知縣當即附和地道。 王越深深地望了一眼顛倒是非的黎光明,便壓著火氣進行詢問道:“胡大牛若不是前來京山縣購鹽,因何至此?” 這…… 肖知縣發現還真是這么一回事,人家風餐露宿跑來京山縣自然不是為了觀光,而胡大牛買鹽的動機顯得十分充足。 反倒是劉家謨的買鹽行為更值得商榷,且不說偏偏在這個時候買鹽,而且亦是這么巧只買上一斤。 黎光明接過侍女送來的茶盞,嘴角微微上揚地道:“王公恐怕有所不知,近期京山縣多有山賊出沒,胡大牛所攜的錢財被人劫奪亦是不足為奇!” “王公,此事本縣可以作證,近期京山境內確實有山賊出沒!”肖知縣當即連忙進行表態地道。 黎光明輕呷一口茶水,又是進行推敲地道:“或者胡大牛見利忘義,看到劉家謨身子單薄,便行了搶奪的貪念!” 王越發現這地方的事情還真是有理都說不通,便望向眼前這位顛倒是非的退休官員質問道:“黎大人,真相究竟如何,恐怕你已經心知肚明,當真要如此冤枉于人嗎?” “王公,那你認為老夫教出的學生能是盜賊不成?”黎光明一拍桌面,當即針鋒相對地望向王越道。 肖知縣看到兩尊大佛此刻隔空對視,兩個人目光交集處似乎激發電光火花,不由得縮了縮自己的腦袋。 現在明顯已經不是胡大牛和劉家謨的事情了,而是王越和黎光明的一場角力。前者是想要替胡大牛討要公道,而后者則是捍衛個人的聲譽,他教的學生都是道德君子。 次日,天空顯得灰蒙蒙的。 京山縣衙公堂,身穿七品官服的肖知縣坐在堂上主審,身穿華服的黎光明和身穿布衣的王越旁聽。 黎光明手里捧著茶盞,坐在左邊的大師椅旁聽,臉上的笑容漸濃。 “縣尊大人,小人是鹽行的掌柜,并沒有見過胡大牛到店里買鹽!” “錯了,錯了,我去你們店里買鹽,你還給我便宜了十文錢呢!” “縣尊大人,或許可能是有來過,但店里來來往往的人著實太多,小人記不得了。只是劉家謨那日確實到小人店里來買鹽,他是咱們縣的生員,小人記得真真切切!” …… “縣尊大人,小人是茶館的掌柜,當時胡大牛進店里討要免費的粗茶水,但當時并沒有見到他攜帶鹽包!” “錯了,錯了,你當時還指著我拿的鹽袋,說這鹽袋繩結一看便知道是李四綁的!” “縣尊大人,此事小人當真沒有印象,倒是見到劉家謨帶著鹽包進來喝茶,喝完茶付了銀錢便帶著鹽包離開,后面便是他跟這個外鄉人起爭執了!” …… “老父母,學生劉家謨乃本縣童生,那日購鹽之時便被此人尾隨,喝完茶見他在店中,所以便匆匆離開!” “錯了,錯了,童生老爺,老漢沒有尾隨你,我只是聽人說有免費粗茶,所以才過去討茶解渴!” “老父母,學生乃讀圣人書、行圣人道之人,今竟遭如此污蔑,學生名節受損,還望嚴懲這個刁民!” …… 肖知縣在傳召證人和當事人劉家謨上堂后,又是望了一眼旁邊坐著的黎光明,當即重重地一拍驚堂木宣判道:“經本縣查明,本縣童生劉家謨購鹽到茶館離開之時,遭胡大牛搶鹽傷人,依大明律當處徒期三年,特杖三十大板以儆效尤,退堂!” “冤枉??!老漢真的是來京山縣買鹽的,此次真是誤會??!”胡大牛聽到這個判決,當即跌坐在地道。 王越一直是默不作聲地坐在一邊旁聽,當看到胡大牛被打完板子拖下去的時候,眼睛不由得濕潤了。 即便是在軍旅之中,那亦得將對與錯講得清清楚楚,哪像現在如此顛倒是非黑白。 一個辛辛苦苦耕作一年用糧食換點銀錢風餐露宿過來買鹽,結果買的鹽被人偷了不說,而今還要遭受此等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