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煙(上)
浦江畔的宴客廳內,實驗中學的校領導們正在慶祝智能交通項目的圓滿結束。水晶燈將香檳塔照成金色的瀑布。李旻望著與人談笑風生的陳越,恍惚又見十八歲少年站在進入國家隊后慶功宴的角落,用叉子戳著蛋糕上的櫻桃——那時的他像匹不合群的孤狼,而今再面對同樣的場合,卻能夠得體應付。 她理應為他驕傲的,可舌尖泛起的澀意卻像嘗到了那年被他藏在作業本里的山楂糖,裹著糖霜的酸。 說不清這些情緒的來源是什么,或許是上幾周教務會上被退回叁次的春游申請——她逐字推敲安全預案,而他們只草草批注“女教師帶學生出城風險過高”,直到她懇求本不情愿的王志文同行,才最終獲得審批。而此刻他不過輕點幾下觸控屏展示數學模型,滿屋子就只剩下諂媚的掌聲。 “陳博士年輕有為??!”實驗中學的王主任舉著茅臺湊近,“聽說下半年都要開始帶團隊了?!?/br> 陳越的腕表在轉盤邊敲出輕響,“承蒙王校長信任?!彼粍勇暽剞D動玻璃臺,將李旻愛吃的蟹粉獅子頭轉到她面前。 “這么好的條件,也該考慮成家了!”王主任突然提高嗓門,“我們學校音樂組新來的林老師,留過洋,鋼琴十級……” 張校長夾了塊龍井蝦仁接過話頭,“女老師好,能主內!將來孩子的教育不用cao心,咱們教育系統還能給自家孩子鋪路…” 陳越的笑凝在嘴角,他將銀勺磕在骨碟上,“教育不該是夫妻共同的責任嗎?張校長這話說得,倒像把孩子當項目外包了?!?/br> 滿桌哄笑戛然而止。李旻抬頭時正撞上陳越的眼睛,少年時那種倔強的清亮依然在,可西裝革履的身形早已撐起不容置疑的氣場。她突然想起前夫成為總工那晚,也是這樣在酒局上談笑風生,袖扣閃著冷光。 歸途的霓虹在車窗上流淌,李旻透過后視鏡望著陳越的倒影;十年前送他進考場時,少年也是這樣安靜地直視前方,說“老師等我拿全國第一回來?!?。 到家后,陳越的皮鞋剛挨到柚木地板,李旻已經甩開搭在肩頭的手。項鏈勾住他衣扣,拽出一段踉蹌的親近,又被她猛地扯斷,瑩白的珠子濺落一地。 “先去洗澡?!彼成斫忾_第二顆紐扣,脖頸殘留著宴會廳冷氣與酒氣交纏的氣息。 陳越的手懸在半空,領帶松垮地垂在胸口,“我讓張校長下不來臺…您不高興?” “不,你做的對?!崩顣F的聲音沒有任何波瀾,指尖撫過陳越特意為她定的青花瓷筆筒,筆筒還沒來得及使用,釉面觸感依舊溫潤。 “可十年后的酒局上,當你習慣了被人高高捧著,還會記得反駁他們嗎?” 花灑聲響起時,李旻正對著梳妝臺暗格的女士煙出神。磨砂玻璃透出模糊的人影,陳越總愛把水溫調得偏高,蒸騰的霧氣讓他看起來像隨時會消散的幻影。 她走到陽臺上,點燃了第一支煙,被封印許久的氣味刺激著多重感官,也刺破了宴會廳里強撐出的平靜。 那些笑臉,那些奉承,那些輕描淡寫間將她邊緣化的評語,像一記記無聲的耳光,提醒著她從前經歷的一切一切——那種她最討厭的,話語權被剝奪后那種無力回天的窒息。 從教務會上被駁回的春游申請,到家長會上被質疑“單親mama帶不好孩子”,再到今晚酒桌上張校長的“女老師主內”,她的職業、她的生活,甚至她的存在,仿佛都被無形的手框定在一個狹窄的框里。 與此同時,李旻意識到自己竟險些忘了——她向來乖巧聽話的學生,終究和筑造她困境的人共享著相似的染色體圖譜。 他站在淋浴間外的剪影,漸漸與酒桌上那些夸夸其談的男人們融為一體。十八歲的陳越會在她改作業時偷塞奶糖,二十八歲的陳越會在算法峰上被簇擁。權力的餌食最擅腐蝕赤子之心,她比誰都清楚。 會不會有一天,他也用同樣的眼神俯視她,用“為了她好”的借口,將她的聲音壓得更低? 陽臺門半掩,夜風掀動窗簾的瞬間,陳越的目光鎖定了那一點微弱的火光。水珠沿他剛洗凈的發梢滴落,撞碎在柚木地板上,像內心某種莫名的忐忑。他輕手輕腳走近,卻在看清李旻指間夾著的煙時微微一滯。 “老師,”他皺起眉,嗓音低沉,“對身體不好,別抽了?!?/br> 李旻正倚在陽臺欄桿,薄薄的睡衣被風拂動,像隨時會隨風散落成輕煙。她轉過頭,煙霧從唇間緩緩吐出,眼尾殘留著未散的疲意。 “不喜歡?”她冷著臉掐滅煙頭,“那你去找個不抽煙的,現在后悔還來得及?!?/br> 陳越怔在原地,正欲開口,一陣風就將門簾卷得沙沙作響,而李旻已經推開他,赤腳踩過冰涼的地板,轉身走向臥室。 當陳越追進臥室時,李旻正抱著被子,神色冷靜得像在搬動教學器材。她未看他一眼,只朝他點了點門外,“今晚你去沙發?!?/br> “老師,我——” 陳越的話被李旻打斷,她停在他面前半步,“你不去,那我去?!鄙ひ綦m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陳越皺眉將被子接過,在地板上踩出幾不可聞的一聲輕響。他抓著被子的手微微用力,似有千言萬語堵在喉間,卻最終選擇低頭妥協。 “我去客廳,您早點休息?!?/br> 李旻關上門,與外界隔絕的一剎那,剛才壓抑的情緒才像潰堤般涌上來。她坐在床沿,盯著窗外淅淅瀝瀝的夜雨,指尖還殘留著煙卷微燙的觸感。 而客廳的沙發上,陳越將被子鋪展開,卻久久未躺下。他的目光投向半開的窗戶,那一點殘余的煙味逐漸散去,但胸腔深處的悶意卻無處宣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