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花
兩周后,佘山森林公園的松脂香混著晨露漫進車窗,李旻正用皮筋將地圖扎在登山杖上。十八個學生擠在中巴車里傳遞薄荷糖,玻璃窗上哈出的白霧畫滿歪斜的分子式。 “李老師!”后排女生突然舉高手機,“松果的磷葉結構好像自由基反應路徑!” 王志文搶在李旻開口前敲椅背,“再提化學名詞的,回去抄叁十遍安全守則?!?/br> 他盯著gps軌跡,“叁號觀景臺維修,得繞道香樟林?!?/br> 松針在鞋底發出細碎的爆裂聲。李旻綴在隊尾記錄植物斑紋,忽然被兩個女生拽著辨認蕨類孢子囊群。穿熒光色沖鋒衣的男生們早躥到前方,驚起的灰喜鵲掠過她發頂,翅膀扇落幾粒去年的松塔。 “慢點!當心...”王志文的警示卡在喉間——某個男生正徒手攀上風化嚴重的巖壁。李旻摸出背包側袋的急救包,發現創可貼已被悄悄換成手繪元素周期表貼紙。 行至,正午陽光劈開林隙,王志文癱坐在倒木上擦汗,他擰開保溫杯,枸杞在沸水里沉浮?!斑@差事科太辛苦了,回去還得寫五份情況說明,去年春游摔折胳膊那個,家長鬧到教育局...” 李旻用枯枝撥開巖縫里的礦泉水瓶蓋:“他們今天笑了二十七次?!?/br> 她忽然指向溪邊——幾個女生正用酢漿草編手鏈,發梢沾著鳳蝶鱗粉,“比上周做苯環衍生物習題時多十九次?!?/br> “績效考評表可沒有‘笑容次數’這欄?!蓖踔疚臄Q緊杯蓋的響動驚飛了樹鷚,“下個月省初賽,這群兔崽子要是掉鏈子...” 松風卷走了后半句。李旻望向正用登山杖戳蟻xue的男生,想起星城中學那間永遠飄著鹽酸味的實驗室,齒間殘留的蜂蜜面包突然泛起澀味。 那年秋招會,丈夫攥著國企錄用函說“總要有人照顧家”,系主任惋惜的嘆息像封存試劑的蠟。直到帶完第叁屆學生,她才驚覺自己把他人的人生當作贖罪的祭品。 “王老師覺得...”她碾碎半片槭樹葉,“我們究竟是園丁還是馴獸師?” 松濤忽然洶涌如潮,“去年我帶出兩個國金,家長委員會追加的贊助能讓實驗室換全套德國設備?!蓖趵蠋煵人橐幻讹L干的松果,視線掃過正在收集露水的學生,“而這些…教育局可不會給野花野草頒獎?!?/br> 松果砸在巖石上的空響填補了沉默。王志文起身拍打褲管沾的蒼耳,“我只知道,下個月要是拿不到國初賽名額...”他忽然噤聲。遠處傳來學生的驚呼,原來有人發現了廢棄的鳥巢,叁枚帶褐斑的蛋殼正在苔蘚間泛著光。 李旻摸出密封袋分裝標本,卻見那個總縮在實驗室角落的女生湊過來:“李老師,這像不像釩酸鉍的光催化結構?”女孩指尖懸在蛋殼表面,陽光濾過她新剪的劉海,在地衣上投出細齒狀的影。 “像云隙光?!崩顣F將密封袋塞進她掌心,“裝點今天的晚霞吧?!?/br> 山風突然轉了向。學生們在觀景臺攤開叁明治時,李旻倚著青岡樹核對急救包。創可貼、酒精棉片、壓力球,甚至還有心率監測手環——那是陳越今早偷偷塞進她背包夾層的。 “李老師閉眼!”叁個女生突然圍上來,沾著樹汁的手掌迭在她眼前。有人往她無名指套草莖戒指,涼津津的汁液滲進指紋。 松濤聲驀地變遠了。黑暗中有無數細小的觸碰,像菌絲攀附腐木,又像她第一次在督導室擺弄沙盤時傾覆的流沙。某個男生在憋笑,野蜂振翅的頻率混著他漏氣的嗤嗤聲。 “是木樨科!絕對是!” “你傻啊,忍冬的葉緣鋸齒更密...” 睫毛掃過某人掌心的瞬間,李旻想起封木秋、陳越、徐鉑森…還有無數曾在星城和她共度日夜的學生,當時她做對了部分事情,也做錯了一些——如今另一批孩子正用忍冬藤蔓纏住她手腕,花苞蹭過脈搏時癢得像某種愈合的痂。 “睜眼!” 山風灌滿她驟然收縮的瞳孔。十八張曬紅的臉擠在取景框里,最前排的眼鏡男孩正用石松固定住搖搖欲墜的花冠。毛茛、紫堇、碎米薺,所有曾被他們用來比喻分子構型的野花,此刻正在她發間編織成環。 “gps顯示我們在...”王志文的聲音卡在喉嚨里。那個總考倒數的男生突然舉起單反,取景器映出李旻眼尾細閃的淚光,像葉尖將墜未墜的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