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那就被困住一輩子
種下一棵樹,看它開花,看它結果,看四季變化在它身上留下的痕跡,也看它茂盛的枝葉開了又落。陸承德抬起頭,記憶中剛栽下的小樹,竟然不知不覺變得這么大了。 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叫醒他的不再是鬧鐘,而是身體下意識的反應。 天不亮,陸承德睜開雙眼洗漱,然后系上圍裙開始做飯。 有時小初梨會被鍋鏟翻動的聲音吵醒,她也不吭聲,就悄悄把廚房的門縫打開,偷眼去瞧他。 那時女孩的臉小小的,rourou的,睜著一雙懵懂的眼,嬌滴滴地喊他爸爸。 這時候,陸承德會覺得鍋內翻涌的煙氣都成為一種幸福的證明。 而周末,陸承德怕她寂寞,又會把她帶去公司,這么多年以來,他給女孩扎頭發的技術見長,毛茸茸的黑發被編織得漂亮,有同事夸她,男人也會在背后輕笑。 公司里有很多漂亮jiejie和帥氣哥哥,可小初梨一點也不好奇,她只是鉆進陸承德的辦公室,拿著水彩筆在紙上畫來畫去。 筆尖的沙沙聲,鍵盤的敲打聲,門外不時有對話聲。吵嗎?或許吧,小初梨充耳不聞,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只是偶爾,真的只是偶爾哦,她會偷看爸爸,看他的指尖是如何運作,嘴唇是如何翕動,明明是最普通的動作,她就好像怎么也看不夠一樣。 陸承德也會抬眼去瞧女孩,她或是認真畫畫,又或是看著窗外發呆,時不時還會在辦公室里亂轉,翻翻這個,翻翻那個。 連她所有制造的小動靜都會令人安心,陸承德的動作沒有停下,但屏幕后的他,溫柔地笑起來。 與其說是怕她寂寞,倒不如說,是他忍受不了一個人。 習慣是一種神奇的東西,它悄無聲息改變你身體的肌理,又遁入血rou心臟,將他們的距離無限拉近。 金燦燦的陽光透過窗戶,懶散地落在女孩的額頭,那片被他編得好看的黑發也染上一層黃,只是看去一眼,便會覺得,嗯,那是溫暖的。 然后呢?然后他會牽起女孩的手,問她無不無聊,我們一起去吃飯吧。 小初梨乖巧地握緊他的手,笑容還帶著陽光的暖意。 嗯,我今天要吃麥當勞! 好好。 是寵溺又無奈的妥協。 * “或許陸先生,可以接受一下我的提議?” 杯具碰撞的聲音悅耳,昏暗的包廂內酒氣四溢,連帶著呼出的氣息都平白多出幾分曖昧。 陸承德輕笑,他抬起眼,直視對面那個女人。 她眉眼艷麗,漆黑的發垂落在白皙的脖頸,絲絲縷縷,一眼瞥去,是叫人抓心撓肺的癢。 “抱歉,我女兒還在家等我?!?/br> 女人挑眉,她紅色的指甲輕叩在玻璃杯上,語氣幾分揶揄:“想不到陸先生還是個女兒奴呢?” 陸承德不置可否,剛想起身離開,女人從那端跨過,冰涼的指尖繞向他的下頜,輕輕點在他皮膚上。 “既然來了,等一下回去也沒關系,別浪費了我哥的好意?!?/br> 好意。 說來這個好意,陸承德想笑。 女人名叫周鳶,她的哥哥周帆和他是熟識,只因有一次湊巧去周帆家找他有事,遇見了這個大小姐。 周鳶長相漂亮,是數一數二的美女,見到陸承德時,女人饒有興趣地盯著他的方向,彎起狐貍般狡黠媚人的目光。 一來二去的相處,他和大小姐也算是認識,這次周帆邀他來喝酒,他應了,只是來的卻是周鳶。 陸先生,和我玩玩,怎么樣? 各取所需嘛,考慮一下? 說沒有動“情”,那是假的。女人的手指像蛇,又像柔軟的羽毛,涼,癢,所過之處,撩起一片熱意。 我問過我哥,這么久以來你也沒娶妻談戀愛,怎么,懷念過去么?人都是要向前看的,陸先生,我可以幫你啊。 他捉住周鳶作亂的手腕,反身將她壓在身下。 女人揚起眉梢,眼波流動時,風情萬種。 好啊,那我們玩玩。 陸承德埋下身子,呼吸悉數噴灑在女人脆弱的皮膚上,他反倒成了那條冰冷氣息的蛇。 可他本意只是想逗逗她,周鳶大膽明媚的樣子著實像一朵腐敗嬌艷的花,美麗又驕傲,她高高坐在沙發上,連翹起的足尖都透著傲慢。 可下一秒,他想起陸初梨。 動作在那時候停滯,連同呼吸也一瞬間被暫停。 “抱歉?!彼谥茗S震驚的目光下直起身,沖她歉意一笑。 “我該回家陪女兒了,她這個時候可能會睡醒,找不到我會哭的?!?/br> ? “不是?陸先生,你女兒都十多歲了吧,都到這個時候了你還要想著那小丫頭?” “你其實是陽痿吧?” 陸承德沒有說話,只是扶起周鳶的身子。 “我送你回去吧,太晚了,女孩子不方便?!?/br> 周鳶不可置信地瞪大瞳孔,活像在看一個怪胎。 “我會叫我司機過來,用不著你!” 她被氣笑,紅色的裙擺紛揚,女人踩著高跟鞋離開,而陸承德也從沙發上起身,用手理好外套的皺褶。 沒多久,手機震動兩下,亮起的消息是周帆發來的,他說: [大哥?你搞什么???我妹都要氣死了!] [你怎么又說你女兒,是找借口呢還是啥?你總不可能被她困住一輩子吧?] 他沒有回復,屏幕便在幾秒后黑下去。 被困住?陸承德不覺得自己是被陸初梨困住的,相反,是他用行動,一步步將女孩圈進自己的心臟。 即使是真的被困住,又怎么樣呢。 那就困住一輩子好了。 而現在太晚,小梨喜歡的蛋糕店關門了,那明天吧,明天總是個值得期待的日子,在女孩睡著時。 * 吳婷翠的葬禮由他一手cao持。 嗩吶一響,便有人大聲哭嚎,伴隨著漫天飛揚的紙錢,飄飄灑灑落向地面。 從此以后,這條道路的記憶又在腦海增添一分。 這條路如此熟悉,可它不再是他小時候上下學來回的泥濘小路,也不再是他父母背著柴火踏足數萬個日夜的泥土。它是承載著棺木,承載著哭嚎,卻又嶄新的水泥大道。 母親去世了,但他還有父親,還有女兒。 可他們早晚會離開他,又或者說,誰都會離開。 陸昊讓他至少找個人作伴,隨著吳婷翠的死亡,他沉默幾天后,又開始整天念叨這個念叨那個,還總是不忘念叨,讓他身邊有個人。 陸承德說,他想陸初梨長大再做打算,陸昊聽了,一口唾沫吐在地上,問要這個女兒有什么用。 她到現在都不知道自己的mama是因為什么死的吧?陸承德,你為什么不告訴她?說啊,說??? 父親當時是這樣說的嗎?好像是,也好像不是。 我會告訴她。 會告訴她的。 所以,他帶她去墓園,去見她mama。 一直以來,陸承德都會來看望陳茗月,對于她,他總是說不上來的憂傷。 抱歉,我不是不想把她帶來讓你看看,只是,我是個膽小鬼。 茗月,我已經從那段日子走出來了,你現在呢,還好嗎?是不是也和初梨一樣大了呢,今年冬天有些冷,往后我大概也不能常常來看你了。 雨絲微涼,掙扎著落向他的指尖,女孩愣愣看向墓碑,陸承德從未覺得心臟如此緊張。 會討厭我嗎?小梨,對不起,你可以說說話嗎?說不會恨我,說,說不會恨…… “爸爸,是我搶了mama的愛嗎?” 陸承德愣在原地。 “你在自責,我看得出來。我一直以為你只是因為我沒有mama,想加倍地對我好,可是現在,可是現在我不敢確定了,爸爸——我該說些什么呢?” 小梨,你為什么會這樣想?我們一起度過了多久呢,這是你來到這世上的十七年,第十七年。 我對你好,我愛你,起初確實是出于愧疚,可那有什么不同呢?那就不是愛了嗎?那樣付出的,就只能被你駁回嗎? 陸承德發現,陸初梨的情況很不對。 他撐著傘,雨水卻還是打在她臉上,女孩額前的碎發掛著雨滴,像搖搖欲墜的淚珠。 她說,回家吧。 那回家。 只是小梨,為什么你看我的眼神那么苦痛?那么絕望?我寧愿你恨我了,恨我沒保護好你mama,沒能給你一個家。 你在痛苦什么呢,我的小梨,你在痛苦什么?爸爸不能知道嗎? 那扇緊閉的房間門無形地隔開他們的距離,陸承德從未覺得如此無措,就好像在這個本不該失去陸初梨的時候,永遠地失去了她。 身上很冷,又很熱,陸承德閉上眼,任憑身體發著抖,仿佛即將死去的鳥雀,最后的振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