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祝好夢
從第一片雪花帶走吳婷翠的生命時,今年就似乎不太好過。 原因是:陸承德生病了。 生病這種事在陸承德看來,明明是常發生在陸初梨身上的,所以當他強撐著沉重的身體起身時,還覺得只是沒睡好。 喉頭很干,活像丟進去塊石子硬邦邦卡在那里,讓人難受。 陸承德手撐在桌上,眼睛盯著熱水流向杯口,那道淺薄的熱氣飄散,竟模模糊糊像是女孩的側臉。 他一陣恍惚,又看著熱氣飄高了,飄散了,直至一陣燙意在他腳上蔓延開來,他這才回過神——原是杯子里的水已經溢出來,從桌角滴下去,澆濕了他的拖鞋。 于是陸承德連忙關上水,他心里暗自懊惱,又覺得頭實在是疼,疼著疼著,他就又開始想起那天的事。 這是他們父女無言的第二天。 與其說是無言,不如說是陸初梨的態度有那么些冷淡。明明還是笑著叫他爸爸和他說話,陸承德卻總是不安,總覺得有什么東西在暗處悄然改變,可他連抓住這點線索的痕跡都不曾有。 這么多年來,陸承德和陸初梨鮮少有過這樣的時候,他們有時也會因為意見不和吵架,但不管是他還是初梨,都會選擇先一步退讓,因此像這種情況倒是罕見。 是還在生氣嗎?如果是氣他沒保護好她mama,他無話可說,可偏偏是一句他不懂的:搶了mama的愛。 什么叫搶了mama的愛?什么又叫不確定他的愛? 這些字符被一個個拆解,隱隱約約的,陸承德似乎真的能窺見一抹話語里掩藏的真相。 可一切只是靈光一現,這時樓上傳來下樓梯的聲音,除了陸初梨,也不會是其他人。 陸承德看著接滿水的杯子,上面水波蕩漾,熱氣還在往上冒著,卻是再也組不成那個側臉。他不禁開始懷疑,剛才所見的影子也不過只是他的幻覺罷了。 幻覺……也是指眼前重影的畫面嗎? 他閉上眼,腦?;杌璩脸恋?。 “砰——” rou體撞擊地板的聲音在黑夜里響起,陸初梨尚在困頓的靈魂被一整個震顫,她嚇了一跳,并沒搞清楚發生了什么。 “……爸?是你嗎?”她在黑暗里開口詢問,心臟跳動的速度那么劇烈,仿佛要蓋過她的聲音似的。 沒有人回應,陸初梨往前走近幾步,眼瞳也逐漸適應過來,于是她看見,那個總是身姿筆挺,笑著叫她寶貝的男人,側著身倒在地上。 “爸?你怎么了,你,你……” 看清的瞬間,陸初梨呼吸一滯,她急忙跑過去想扶陸承德,觸到的卻是guntang的rou身。 陸初梨愣住,她看著陸承德,睡衣深沉的顏色就像把他吞下去似的,襯得他露在外面的皮膚蒼白透明,隨時要消失一樣。 那一刻,她開始害怕了。 * 棺材被幾人合力埋在地下,談話聲如細蠅小蟲,在耳旁絮叨個不停,陸承德一轉頭,那聲音又倏然低下去,消失不見了。 周圍全是人,裹著厚厚的棉服。前幾日下過小雪,輕飄飄的,打在葉子上和蒙了一層霜沒什么區別,但空氣還是因為它變冷,呼出的熱氣飄蕩,講話時,又讓陸承德想起陸昊坐在搖椅上抽葉子煙的樣子。 “陸承德,我們都是為了你好啊,你再孤苦一個人下去,你媽在地下也不放心啊!” 陸昊站起身,他太過激動,口水都噴出幾滴,那煙在他手里不像煙,倒像個什么靈丹妙藥,他猛然吸進一口,又安靜地坐回椅上了。 “你可憐可憐你媽吧!她在的時候就老念叨你,怕你孤苦下半輩子,你要如何呢?陸承德,你到底要如何呢?!?/br> 他重重嘆氣,煙霧濃重地糊住父親的臉,把他的皺紋和一張一合的嘴全都蓋住,陸承德徹底看不清陸昊的臉了。 “爸爸?!?/br> 旁邊有聲音,軟糯甜膩,陸承德低下頭,看見小小的女孩子,拉著自己的褲管,用一雙不符合她年紀的哀傷望著他。 陸承德下意識地蹲下身去適應女孩的身高,可他剛平視著她的瞳孔,女孩又在他眼里變高,她倒退一步,向著不知名的遠方跑去。 天光大亮,陸承德蹲在原地,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想握住什么,卻什么也沒能握住。 * 陸承德被白晃晃的光亮醒,他迷迷糊糊睜開眼,看見雪白的天花板。 他這是? 腦海依稀還有些碎片的記憶,他記得自己想喝水,然后就去接水,然后呢?記不清了。 頭疼,還是頭疼,陸承德“嘶”了一聲,從被子里掏出手摁向太陽xue。 “爸,你醒了?!?/br> 陸承德動作一頓,他看向旁邊,女孩的臉色憔悴,頭發散亂,正迷茫地趴在床邊,是被他驚擾醒來的樣子。 昨晚陸承德突然暈倒,但所幸還有意識,被陸初梨半扶半抗地挪回房間,大半夜的,女孩又是量體溫又是給他找藥,不放心他,又端把椅子坐在床旁守著,迷迷糊糊就又睡了過去。 “你感覺怎么樣?好點沒?” “小梨,我……”陸承德在她眼里看見擔憂,那是這兩天陸初梨對他少見的表情,于是那句“沒事”哽在喉頭,又重新落下去了。 “頭還很痛,唔,你來瞧瞧?!?/br> 女孩當真湊近來看他,可她不是醫生,哪看得出來個什么,她只能看見男人白皙的皮膚,和那雙直盯著自己的眼瞳。 不再是有鏡片的阻隔,而是兩雙眼睛純粹的對視。 這個對視讓陸初梨覺得莫名的心煩,她挪開視線,站起身說馬上去找醫生過來。 陸承德還沒來得及說話,身體先做出反應——他拉住女孩的手腕,將她又拽了回來,只是他剛醒,下手沒輕沒重的,陸初梨也是沒反應過來,摔在他的腰上,引得男人一陣悶哼。 “抱歉,沒事吧?” “對不起對不起!” 兩人一起說話,空氣有瞬間的尷尬,又跟陣風似的吹走了,就如同這兩天的奇怪氣氛不存在般。 “干嘛拽我?!标懗趵胬淅涞卣f。 “讓你不要去找醫生,我還好,再睡會兒就行了?!?/br> “哦?!标懗趵嫦肱榔饋?,可那雙手還抓著自己的手腕,絲毫沒有要松開的跡象。 “還拽著我干嘛?!彼洁?。 陸承德腦子還迷蒙著,他嗯嗯兩聲,又不說話了,陸初梨覺得莫名其妙。 “還可以和你說話嗎?”好久,他才啞著嗓子道。 “什么意思?”陸初梨干脆不動,就躺在他的腰上,隔著一層被褥。 “你生爸爸的氣,爸爸不開心?!?/br> 我才是不開心呢。陸初梨心想。 “我剛做夢,夢見我媽下葬那會兒,又夢見我爸,在那兒絮絮叨叨讓我找個人陪我,然后你猜怎樣?我看見小時候的你,特別矮的個子,我得蹲下才能和你說話,但你又馬上跑掉,把爸爸一個人留在那里?!?/br> 陸初梨靜靜聽陸承德說話,也不搭腔,也不打斷,目光盯著天花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梨,連你也要折磨我嗎?奶奶去世那會兒,你不是還說:我還有你嗎?!?/br> “還算話嗎?不算話了,撒謊的壞孩子?!?/br> 他一個人在那兒說話,倒真有點自言自語的寂寥,陸初梨呆住,趁機掙脫開男人的手,她坐起身,眼神落在男人臉上。 “沒有,你想什么呢?!彼捎驳亟忉?,但又想起這兩天她故意躲開的視線,聲音在后面心虛地低下去。 “就有?!?/br> “小梨……”他的聲音也低低的,茫然無措:“怎么辦,我也好想mama?!?/br> 他看上去并不好,至少從這一長段的話來看——陸承德大概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就好像喝醉的人胡言亂語,但還保留著一絲神智。 這樣脆弱的一面露在陸初梨面前,她竟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話, 是了,爸爸才失去奶奶,爺爺的嘮叨又在無形之中給他壓力,在這時候他自暴自棄地告訴她mama的事,又看著女兒疏離的樣子,他怎么會好過呢。 原來自己真的很壞啊,因為自己的一己私欲,讓爸爸更加難過。 她的愛重要嗎?當痛的人只有她自己時,那便一點也不重要。 陸初梨眼眶一酸,是對自己的厭惡,她撲向陸承德,順著他脖子的縫隙,牢牢抱緊著他。 男人一怔,陸初梨裸在外面的手冰涼,而他很燙,想要將她融化的那種燙。 “怎么身子這么冷?怪我,在這里自說自話?!标懗械掳欀及殃懗趵娴纳碜油七h了點,女孩以為是要趕自己走,剛挪開一點距離,帶著暖意的被子就覆在她身上。 很暖,還有陸承德身上的氣息。 “啊,我忘了我在生病,會把病氣渡給你的?!标懗械掠终f。 可陸初梨卻不想動了,她窩在溫暖的被窩里,旁邊是陸承德,這仿佛就是一個溫暖的陷阱,在叫她不要逃離。 沒關系,小時候她也是這樣,睡不著的時候鉆進陸承德的房間,窩在他懷里讓他講故事。 現在呢,現在也沒關系的,爸爸生病了,陪在他身邊是應該的。 喜歡這種事,哪能是一朝一夕就能改變啊,就連那人呆站著,他的呼吸也會無孔不入鉆進你的肺腑。 爛在肚子里也可以吧,不去祈求他的愛就可以了吧,不然她真的,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沒事,陪你躺一會兒,我又不怕?!闭f著,她翻了個身,隔著一段距離,她側躺著看他。 陸承德笑笑,也側著身看她。 “那我們算是和好了嗎?” “什么啊?!?/br> “你不理我的事情?!?/br> “沒有不理你啊?!?/br> “好,你說什么就是什么?!?/br> 陸承德又開始感到困倦,可能是因為心事落地,也可能只是單純的說太多話覺得累了。 他突然開始感謝這個病,讓他能縮在被子里,和陸初梨談談心。 還記得你八歲那會兒嗎?那次是你生病,當時你都燒糊涂了,還要我給你講故事,我給你講,你就一邊點頭,一邊把頭倒在我懷里——睡著了。 你也會給我講故事,講你學校發生的趣事,講你今天讀的什么書、畫的什么畫。我問你過得開心嗎,你說不開心,因為什么?因為學校里的男生都很討厭,沒有爸爸好。 小梨,寶貝。這些年來真的很謝謝你,我大概不是個稱職的父親,但我也在盡心盡力地愛你。所以,不要不理爸爸。 陸初梨安靜聽著,她想起陸承德在她長大后,已經很少和她說這樣多的話了。 男人在說話時,眼皮已經徹底合上,陸初梨伸出手想要碰一碰他,卻被他溫熱的呼吸打斷。 于是她只能用眼睛去勾勒他的眉眼,一點一點,像用刀在刻他,痛的人卻是自己。 睡吧,爸爸。 祝好夢,祝你,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