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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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謝懷已經年老,陳郡謝氏風頭正盛的杰出人物,是謝瑾的堂兄謝崇。 謝崇效仿前賢,企圖借助戎旅之事,以一種與當年的郗氏、虞氏和桓氏相似的方式,謀求門戶利益。 他不顧家族的反對,辭去清貴的給事黃門侍郎之職,出任建武將軍、歷陽太守,又轉督江夏、義陽、隨三郡軍事,為江夏相。 其時士族子弟之間,早已流行起尚清談、好美飾的風潮,謝崇雖門第不高,卻能夠輟黃散以授軍旅,所以特為圣人、朝臣所重。 此后桓、虞二氏之爭愈演愈烈,謝氏兄弟趁此機會,于謝崇死后相繼出任豫州刺史,在平衡上下游勢力的同時,大大提升了陳郡謝氏的威望,擴充了家族勢力。 直到謝億兵敗逃歸,被廢為庶人,謝氏才不得不退出了豫州。 與郗氏、桓氏不同,謝氏在豫州,并沒有真正建立起一支屬于自己的軍隊,以至于如此輕易地就被罷免了刺史之職。 直到謝瑾執政,謝墨為將,這個問題都還沒有被真正解決。 盡管如此,他們還是在豫州留下了不少影響,特別是在經濟民生方面。 郗歸相信,有謝瑾在中樞背書,豫州主理市馬之事,會進行得很順利。 江左若能通過桓氏購得建昌馬,馬匹便可自荊州出發,沿江而下,經過豫州與江州之間的西陽、新蔡諸郡后,到達揚州地界。 北府軍則可自徐州出發,溯江而上,帶著馬匹返回京口。 唯一的不妥便是,陳郡謝氏勢力太盛,早已惹得眾人眼熱。 郗歸擔心,一旦謝家通過豫州與桓氏產生牽扯,難免會被有心之人利用,作為攻訐謝瑾與謝墨的工具。 謝墨此時尚在江北御胡一線,在劉堅等人還無法獨當一面的情況下,謝墨是萬萬不能出問題的。 謝瑾有著和郗歸相似的考量。 郗歸在京口的作為,不可能長久地隱瞞下去。 北府軍這樣一支驍勇的力量,誰人不想奪走? 一旦郗歸被冠上通敵的名頭,北府軍的歸屬便會引起眾家哄搶。 到了那個時候,除非郗歸舉兵而叛,明確表示站在朝廷的對立面,不然的話,不是北府軍被瓜分成戰斗力大減的幾個殘部,便是宿將舊卒脫離掌控各自為政。 這三種結果,謝瑾哪個都不愿意看到。 相比之下,他寧愿自己站出來,承擔與桓氏結交的風險。 畢竟,所有人都知道,桓、謝之間隔著桓陽敗死的深仇大恨,不可能真正成為朋友。 正因如此,謝瑾才提出了由豫州主理市馬一事的提議。 他心中思量萬千,唯恐郗歸受到來自那些世家的不必要的傷害。 可說出口后,卻仍舊擔心被郗歸拒絕。 郗歸的目光在輿圖間流轉,謝瑾眨了眨眼,沉默地注視著郗歸的背影。 就算時光永遠停留在這一刻,他也心甘情愿。 畢竟,就在這一刻,在這間小小的屋子里,安靜得仿佛沒有外界的紛擾爭斗,更沒有虎視眈眈的異族勢力,有燭火,有花香,還有他摯愛的妻子,有他關于幸福生活的一切想象。 寂靜之中,郗歸揚起頭顱,驕傲而不屑地回答了謝瑾的擔憂:“建昌馬一旦到達徐州,北府軍便會獲得實實在在的利益,我沒必要爭這一份市馬的功勞?!?/br> “更何況,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倍虝旱耐nD過后,郗歸這樣補充道。 她轉過身來,于昏黃的燭火之中,與謝瑾隔著幾步的距離,目光相接。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意味,謝瑾快速走了幾步,將郗歸攬入懷中。 郗歸并沒有拒絕,她依偎在謝瑾身前,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露出了一個清淺而傷感的笑容,甚至略帶嘲諷。 “何必如此呢?”她想,“何必非要將感情和利益摻雜在一起?” 她怕謝瑾沖昏了頭腦,做出不理智的選擇,怕這選擇影響江北的御胡大計。 “真的是這樣嗎?我真的是在擔心這些嗎?” 郗歸苦笑一聲,不得不承認,豫州市馬,其實并不會令陳郡謝氏傷筋動骨,也不至于太過影響謝墨的行動。 她只是不喜歡這種在感情中虧欠別人的感覺。 她知道自己早已不是那個能夠毫無顧忌地去愛別人、毫無負擔地享受別人無保留的愛的郗歸了。 她學會了在愛中權衡,她根本無法回饋給謝瑾同等的愛,她不再有放手去愛一個人的能力。 這是事實。 她接受這樣的事實,并且認為這是合理的,可她仍舊不想虧欠。 這么多年來,她一直坦坦蕩蕩,從不虧欠任何人。 可她沒有辦法。 謝瑾什么都清楚,但他卻從不多要。 正是他的退讓,才引起了郗歸的愧疚。 “無所謂?!臂瓪w強迫自己硬下心來,“每個人都要對自己的選擇負責,這是他自己的決定?!?/br> 謝瑾看著郗歸身后的輿圖,心中百轉千回,最終卻只是平靜地開口說道:“那么,就請阿回借我一人,幫我從中牽橋搭線,促成市馬之事?!?/br> 郗歸點了點頭:“好?!?/br> 謝瑾與桓氏爭斗多年,恐怕根本無法彼此信任,確實需要一個從中說和之人。 她思忖片刻,心中有了人選:“宋和如何?” “宋和?”謝瑾微微蹙眉,想到從前與此人接觸時的情景。 宋和出身極低,幼年時便因為家貧的緣故,被父母送到寺院寄食糊口。 寺中的大和尚教他讀書寫字,命其整理寺中所藏的佛家典籍與儒學書傳。 江左立國以來,一直崇信佛教。 寺院數十年來積累的藏書,甚至超過了許多顛沛南渡的世家大族。 宋和便是借此機會,飽讀儒、釋二家載籍,掌握了許多原本絕無可能獲取的知識,拿到了通往仕途的敲門磚。 郗岑與那寺中的大和尚乃是好友,常常于寺中辯經。 一日辯經結束后,宋和拿出自己所寫的文章,請求郗岑指點。 郗岑肯定了宋和的才華,也洞悉了他的野心。 他知道宋和絕不甘心一輩子與青燈古佛為伴,便將其帶出了寺院,收為入室弟子。 早在荊州之時,謝瑾便不喜歡宋和身上那種過于強烈的目的性。 可郗岑卻說,人人皆有欲望,力爭上游又有何不可? 他欣賞宋和的坦誠,欣賞他面對權力毫不掩飾的炙熱眼神。 然而謝瑾從不這樣覺得。 當年郗岑得勢之時,宋和曾經郗岑授意,于人前多次下謝瑾與王平之的面子,甚至到了王平之無法忍受的地步。 如今郗岑落敗,王、謝二家掌握中樞權柄。 可地動之后,謝瑾在京口遇到宋和時,他竟全無懼怕、懊悔一類的神色,也并未因郗岑之死而透露出仇恨之心,甚至還邀功般地,引他去見郗歸。 謝瑾不喜這樣眼中只有利益的背主之人。 潘忠面對謝瑾時,眼中雖無明顯的仇恨,卻始終透露出警惕之心,這才是護主者的表現。 宋和太功利了,謝瑾不信任他。 郗岑將兵符與名冊留給郗歸,必定有所交代,而且勢必不會授意郗歸親自掌控這支軍隊。 他想留給郗歸的,是足夠使她安穩度過后半生的籌碼,而絕非涉足朝堂斗爭的險途。 郗岑恐怕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死之后,洞悉荊州舊事的宋和,會巧言令色地推著郗歸掌控北府,與謝瑾達成合作。 第81章 廷議 謝瑾不敢想象, 倘若郗歸并非如此有主見、有能力的人,是不是早就成為了宋和涉足建康朝堂的踏腳石。 狼子野心,昭然可見。 種種念頭在謝瑾腦中一閃而過,他斟酌著語氣, 開口勸道:“這宋和未免有些太過能屈能伸, 恐怕不能盡信?!?/br> “玉郎, 人人都有優劣短長,你不過是對宋和有偏見罷了?!臂瓪w輕笑一聲, 挑眉答道, “無論如何, 你要承認,他是可用之人。市馬之事,宋和再合適不過?!?/br> 謝瑾承認, 宋和是個好人選, 但他實在不希望這樣的人留在郗歸身邊。 于是他繼續勸道:“可用之人, 卻并非好用之人,他對權力太過癡迷, 我擔心他會傷害你?!?/br> 郗歸不是沒有想過這點, 但宋和確實能力出眾, 她需要這樣的部下。 畢竟,在此前的許多年里,北府舊部后人早已習慣了自己做主的日子。 他們或許仍舊忠于高平郗氏,可未必會一直忠于郗歸這個女郎。 更何況,一旦北府軍嶄露頭角, 他們便會逐漸嘗到權力的滋味。 誰也說不準會不會有人背叛。 正因如此, 郗歸需要宋和這樣的人,作為一個外來者進入北府軍, 與劉堅等人形成一種富有張力的平衡。 防微杜漸,憂在未萌。 這是對北府宿將后人的警惕,更是對他們的愛護。 但郗歸并未對著謝瑾多作解釋,只是冷漠地說道:“癡迷權力的人,自然也懂得權衡利弊。只要我對他而言還是有用的主子,他便不會調轉槍頭?!?/br> 謝瑾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他竟會與郗歸一道討論馭人之術。 郗歸伸了個懶腰,走到幾案旁,給自己倒了杯冷茶。 謝瑾握住她的手臂:“好端端的,喝冷茶做什么?當心傷了脾胃?!?/br> 郗歸無可無不可地看了謝瑾一眼,任由他奪過冷茶。 謝瑾一邊吩咐婢女準備夜宵和清露飲子,一邊扶著郗歸在小幾旁坐下。 “宋和此人,實在太過危險了?!彼麛Q著眉頭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