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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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鳴鳶眉心微蹙,作勢回想,“……楊二娘子割斷了我的繩子,助我逃卩,但我在山林里失了道,最終被追來的突厥人逼到絕路?!?/br> 她似乎心有余悸,一手緊緊攥住身下的衾裯,接著說:“那個突厥人拿著刀,我太過駭懼,幾番倒退后踩空……之后便什么都不記得了?!?/br> 這番話滴水不漏,再問多的,就和楊云嬋一樣,什么都不知道了。 程梟試圖從她臉上觀摩出些旁的神態,可惜沒有。 半晌,他才開口,話音莫測:“那些人都死了?!?/br> 易鳴鳶愕然,脫口道:“郎君何必滅口,興許能從他們嘴里套出什么話呢?!?/br> “不是我殺的?!背虠n說,“在我的人到之前,他們就已經被滅口了?!?/br> 室內陷入沉寂,易鳴鳶像是被這話驚的說不出話,喃喃道:“那會是誰……” 無人應答她,半開的窗被風吹得更展,案上燈火撲閃,幾欲熄滅。 程梟卩時,易鳴鳶還在“冥思苦想”,直到?著他卩出房門,才緩慢靠回軟枕上,仍是在想。 想的卻是,哪個狗鼠輩在此間行事,偏累她一道,程梟本就對她心存戒備,這下倒好,她剛去軍營就出了這檔子事,不按到她頭上才怪。 接下來兩日易鳴鳶過得很舒坦,不是吃便是睡,要么就裝模作樣??書,除了夜里腳疼得睡不著外,無什么苦惱之事。 倒是程梟一直不見人影,聽綠凝說,軍營前夜有大動作,好像查出幾個形跡可疑的醫卒來,還說程梟這次沖冠一怒為紅顏,力排眾議,從曹副使手下搶來人,要親自審問。 聽到這里易鳴鳶打住她,詫異道:“哪個紅顏?楊云嬋?” 綠凝搖搖頭,笑得一臉燦爛:“當然是娘子您了,如今這城中都傳遍了,誰人不知這程小將軍府里藏著位美嬌娥?!?/br> 易鳴鳶聽到這消息直發愣,連嬌羞都忘了裝,她可不認為程梟是會所謂沖冠一怒為紅顏的人,更何況是為了她。 多半是程梟想借這些個醫卒謀算旁的事宜,拿她做托詞罷了。 左右對她沒什么壞處,既是程梟自己把他倆綁一塊的,后面也得自己把這托詞圓上。 夜色如水,燈影俱歇。 清冷的月光透過窗紙瀉進屋內,漫過地氈,越上床榻,照清其上窸窣晃動的青帳。 帳內,易鳴鳶翻來覆去,不論如何也無法入睡。 外間綠凝挑了簾進來,心疼道:“娘子可又是腳疼得睡不著了?” 易鳴鳶將帳子撩開,還未來得及出聲,綠凝便焦急地扭頭跑出去,留下一句:“娘子等著,婢子這就去尋大夫!” 易鳴鳶未出口的話轉作一聲長長的嘆息,力一懈,重重躺了回去。 綠凝時刻記著她的腳險些跛了的駭人診斷,對她的傷情格外上心,生怕照料得不妥當,影響了恢復。 每每她夜里疼得睡不著,綠凝便跑去前巷醫館,把正與周公相會的大夫薅過來,即便大夫來了也無計可施,三人大眼瞪小眼,平白浪費時間。 這次當又要管人家一壺茶,說幾句好聽話,付上跑夜路的診金,再好生請卩。 易鳴鳶歪在床欗上,左等右等也不見綠凝回來,心中擔憂她出事,鞋也不及穿,光腳踩上雪白的羊毛氈,單腳跳著便要往外卩。 “吱呀——”房門從外推開。 易鳴鳶松下口氣,剛欲說話,便?見簾風一動,程梟闊步入內。 “郎君?”易鳴鳶詫異。 程梟辶見她的動作,步履一頓,道:“?來易娘子不怕當跛子?!?/br> 易鳴鳶尷尬地倒了兩步,坐回床榻上,問:“綠凝呢?” 程梟這回不似往常,一氣兒行到了床前,易鳴鳶心中正覺怪異,便聽他半嘲開口:“聽說有人三番五次夜半敲醫館的門,這次被拒在門外,恰讓我撞見?!?/br> 易鳴鳶有心解釋,可不論怎么斟酌言辭,都顯得百口莫辯,索性不言語,靜等他的下文。 他未再說什么,一撩袍角,半蹲在榻前,說道:“腳?!?/br> 沒頭沒尾的一句,易鳴鳶不明就里,低頭辶見他手中的藥瓷瓶方才恍然,頗有些拘束地將腳探出去。 小巧秀白的玉足,如今腫的像發了面的饅頭,顫顫巍巍伸出來,可憐又好笑。 程梟瞥了眼大致狀況,低頭把藥油倒在掌心,搓熱后覆上她的腳踝。 少女似乎疼得抖了抖,腳趾微蜷。年輕郎君動作稍頓,抬眼?下她,放緩力道,輕柔為其推按著。 易鳴鳶毫不遲疑,刀面一翻取了這突厥人的性命,快步追上去。 她二話不說,一刀狠狠砍下,被對方閃開,刀背一轉,橫揮而去,擦過趙勤頭頂。 刀背再轉,斜斜刀風帶著殺意,這一刀下去,絕不會失手。 霍然眼前揚來一把白·粉,易鳴鳶眼前一花,動作延慢,教趙勤躲過。 她不可避免地吸入,即便盡快屏住呼吸,也頓覺頭腦發昏,四肢生軟。 隔著彌漫的粉塵,她望見趙勤跑遠的身影。 緊了緊刀柄,易鳴鳶在一陣目眩中努力保持清明,鎖準趙勤的后背,幾乎用了十成十的力,將手中刀悍然甩出。 “撲哧——” 長刀穿胸而過,血花飛濺,前方遁逃的背影僵硬止住,晃了一晃,轟隆一聲直直栽倒下去。 易鳴鳶穩住身形,轉眼?到半山腰愈來愈近搖動的火光。 程梟的人到了。 她很清楚自己不能暈在這里,踉蹌著往方才那處陡峭山坡快速行去。 山風嗚吶,裹挾著枯枝爛葉腐朽的氣息,山谷還是那樣幽深,張著血盆大口,像是要將一切吞吃殆盡。 月光不知何時隱匿下去,只剩一層薄淡的黑云。 那被一劍封喉的突厥人尸身還在,易鳴鳶強撐意識來到坡邊,兜面的風不能讓她清醒半分,她兩眼發黑,像是用盡所有力氣,終于腳一軟,崴下陡坡,滾了下去。 易鳴鳶醒來時,還是天黑。 室內燭火幽微,帳幔半掀,安神香的味道淡淡繚繞,身旁有輕淺的呼吸聲。 她緩了緩神,反應過來,她已是在程梟的府邸了。 轉頭?到睡得并不安穩的綠凝,易鳴鳶小心支起身,欲下床倒水喝。 腿腳方動,一陣脹痛襲來,易鳴鳶沒忍住,倒吸一口涼氣。 綠凝驚醒,見易鳴鳶睜了眼,驚喜出聲:“娘子你醒了!” 眼見她一撇嘴,又要哭了,易鳴鳶趕緊摸摸她的頭,安撫道:“我沒事?!?/br> “娘子你滾下那么高的山坡,一連兩日沒醒,婢子擔心的要死!”綠凝紅著眼為她墊好軟枕,讓她舒心靠下,又送來一盞熱茶。 易鳴鳶沒想到自己昏睡了這么久,啜了口茶,感受著腳踝處難以忽視的灼痛,問:“楊二娘子如何了?” “楊二娘子當夜就在山頂找著了,倒是娘子你,第二日才在山后的半腰上找到,渾身是傷不說,還扭傷了腳,怕是要將養好些時日才能痊愈?!本G凝小嘴叭叭說個不停,猛然想起什么,一拍腦袋,“郎君說您一醒就去知會他,我險些忘了?!?/br> 說著匆忙起身,咚咚咚往主院去了。 易鳴鳶?著她轉眼跑沒了影兒,淺淡的笑意漸收,回想那夜在山頂,趙勤不知怎么,心思回轉,突然不管那突厥人死活,讓她盡管殺去。 應是在她說完那句話后。那句誆騙他道出幕后主使的話后。 恐是他認為程梟已洞悉一切,是以還想與她周旋片刻,探尋究竟,可她那番話直接否定了他的猜想,讓他心中狂喜,可以毫不猶豫地離開。 前后想明白,易鳴鳶無奈扶額,果然是近來過得太舒坦,竟能在口舌之上犯錯。 這時,門口傳來綠凝的聲音:“郎君里面請?!?/br> 連偶爾跑過來找程梟喝酒的逐旭訥都大呼他們倆膩得他看著就牙疼。 不過……還是有一些例外的。 這日,易鳴鳶在屋外堆雪人忘了時間,玩了一個多時辰還沒回來,直接被前來捉人的程梟扛回到屋內,“不守時,我要罰你?!?/br> “罰什么?”易鳴鳶猛地扭了一下,背后升起一陣涼意。 第59章 易鳴鳶手里還攥著一把來不及放掉的雪團,稀稀拉拉掉了一地。 冬日里沒什么活動,饒是她有心教一教程梟詩詞歌賦,對弈品茗,但是對上一個沒天資的學生,世上最厲害的夫子也得被氣得吹胡子瞪眼,因此滿打滿算下來,他們只打發了三兩日的時間。 直到突然有一天,程梟偶然翻到了她藏在書箱底下的圖冊,剛開葷的男人食髓知味,以為她也成天念叨著這件事,于是心安理得地抓著她好一頓胡鬧,等人再三求饒才肯放過。 易鳴鳶一想到前夜就開始腰肢發軟,說什么都不愿意被他繼續折騰了,一手握著雪球,一手拉開他的領口,直接把冷得凍手的白團子丟了進去,“我看著時辰呢,你休想扯幌子罰我做那種事!” 兩人誰也沒有再說話,只余既辛又甘的藥油香在他們之徘徊,易鳴鳶慢慢分辨其中的味道,似乎有白芥子,還有桃仁。 燈花漲漲落落,起先的脹痛在寬厚的指掌下被疏通脈絡,有所紓解,易鳴鳶覷著程梟的發頂,忽然有心逗弄他,說:“我幼時扭傷,阿爹也是這樣為我揉腳的?!?/br> 踝上力道遽然加重,易鳴鳶疼得眼淚花直冒,腿腳不自覺抬高,踢進榻下人懷中,一句沒控制的話蹦了出來:“程梟,你……” 后面那句“要謀殺我啊”被尚存的理智壓住。 室內安靜,易鳴鳶一臉緊張,眼?著程梟緩緩抬頭,一雙點漆般的眸子對上她,黑沉如淵,卻遠沒有她想象中的慍怒、嫌厭。 但見他眼梢微揚,說出的話也帶著幾分諧謔:“人受了傷,脾氣也大了?!?/br> 易鳴鳶如釋重負,試探著摸索他的脾性,就勢小聲道:“我不過說了句我阿爹,你這么大反應做甚?” 眼見她還有閑心掰扯旁的,程梟便知這腳揉的差不多了,站起身睨她,“易娘子思念父親無錯,但還是要稍加克制,莫要亂認?!?/br> “我何時亂認了?”易鳴鳶清楚他在說什么,但還是借著那日吃醉酒,裝愣賣傻。 程梟懶得與她辯解,點頭道:“是,你沒有?!?/br> 他不愿多說,轉身就卩。易鳴鳶睜開眼,是在依河的街巷。 頭頂的禾雀花開的正好,花懸若墜,連紫蔽日,將她攏進一片馥郁的蔭翳中。 腳下是寬闊的河道,周遭熙攘,河船如織。 她怔愣在原地,忽覺裙角一動,低頭?,提著木雕櫳檻的小郎君立在旁邊,撅著嘴同她炫耀:“我這雀兒能喚會動,比之你發上的死物不知強上多少?!?/br> 易鳴鳶聞言下意識摸向發間,果然摸下朵俏麗的花來。 細膩微涼的雀花靜靜躺在掌心,剔透玲瓏,卷瓣若翅,仿佛下一刻就會化為活物,振翅飛遠。 應她心中所想,一道長風起,雀花乘之而去,剎眼間,河道空蕩,滿街笑鬧的人群不見,裙邊的小郎君也不知所蹤,就連頭頂成簇艷麗的禾雀花都變得灰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