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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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鳴鳶有瞬間慌亂,一錯眼,?見河道中央的河船上,阿爹阿娘并肩而立。 她?不清他們的面容,神情亦是??伤芨杏X到他們在對她笑,溫和的,憐愛的。 她不自覺追上兩步,用那種陌生的語氣喚他們,請求他們等一等自己。 緩慢而沉重的船,分明相隔不遠,可任憑她用盡全身力氣也追趕不上。 天空不知何時落下雨來,隨著她的腳步愈下愈大,大到如同呼嘯而來的洪浪,帶著冰冷而泛著泥腥的潮氣,將她狠狠拍倒在地。 易鳴鳶一頭栽進渾濁的泥水里,仔細體會,其中還混著新鮮的鐵銹味。 她撐著身子想爬起來,卻被帶勾的長鞭猛抽回去。 背上傳來赤痛,皮開rou綻的滋味教她止不住地打顫。 身后人怒斥:“連人都不敢殺,有什么資格入明月閣的門!” 言罷又是毫不留情的一鞭。 易鳴鳶在昏天的暴雨中忍痛抬眼,?見夜色中尖如利齒的山,以及自上而下、環繞不絕的雨水。 身旁橫七豎八,躺著曾與她朝夕相處的同伴,血水從他們身下蜿蜒,一路匯聚,將泥水染得猩紅。 她還想掙扎著起身,卻被一左一右鉗制住臂膀,摁進面前泥血交加的水坑。 易鳴鳶無法呼吸,更加奮力地掙扎起來。 卻是徒勞。 胸腔酸脹,幾乎就要被撕裂,窒息之感無窮無盡地籠罩下來,遍體生寒,易鳴鳶知道,自己即將溺斃于這水中。 不知哪里來的一雙手,用力將她拉出來。 天光大亮,呼吸再得,映入眼簾的是青帳下綠凝擔憂的雙眼。 她的嘴一張一合,易鳴鳶聽見她惶惶的聲音,“娘子可算醒了,可是那晚在山上受了驚,魘的這般厲害?” 她一錯身,易鳴鳶便?見站在她身后的,一臉復雜的程梟。 院中金翅叫口婉轉,相啄著撲在雕了如意花紋的窗欞上,窗紙被撞破,從外震進一層飄蕩的灰塵。 屋內沒有人為此動容。 綠凝匆忙用浸了水的帕子為易鳴鳶擦拭額角和頸間,她一整個人汗涔涔的,像是剛從水中撈出來,一張臉毫無血色,烏黑的瞳仁蒙著水霧,仿佛還未回神,任由綠凝服侍。 程梟就在旁邊靜靜?著,直到綠凝去灶房為易鳴鳶煮壓驚的茯神湯,才放緩聲音開口:“你很想家?” 易鳴鳶將鬢邊濡濕的發撩入耳后,初醒的聲音帶著倦怠的啞,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很輕道:“我夢見我阿爹阿娘了,我追不上他們?!?/br> 室內很靜,破開的窗紙瀉入一點院內風光,回廊下的木槿花簇滿枝頭,被金翅鳥輕勾而過。 程梟覷著那搖晃的花枝,話音飄渺:“你父親的人,出不了隴右?!?/br> 少女抬頭?他,半晌說:“我知道?!?/br> 程梟一轉眼,對上她澄澈的眸。 易雪霄作為大越叛臣,踏入大越土地與求死無異,這樣簡單的道理,她那么聰慧,怎會想不到。 只不過懷揣著那份希冀,自欺欺人罷了。 他突然覺得煎熬,說不清這是什么感受,只能借口離開。 可易鳴鳶在他轉身時拽住他的衣擺,請求道:“你往后能不能多回來,我用飯時總是一個人,綠凝和泉章都不肯陪我一起?!?/br> 他?向那只柔弱無骨的手,應道:“好?!?/br> 程梟腦子里,一整日都是易鳴鳶落寞的神情。 她就像一枝被隨意丟棄的花,飄飄零零卷入無盡的風雨,狂風聽不見她的吶喊,雨水也不會憐惜這纖弱的生命,所以她只能忍受,追隨,然后在肆虐的喧囂中等待命運的審判。 就像她很少掉眼淚,也不會訴說自己的苦楚,最最放肆的,也就是醉酒時小心抱住他,縱意又克制的哭。 易鳴鳶聽著他漸遠的腳步聲,不由笑出聲。她轉身躺回床榻,閉上眼慢慢地想,她方才也不算騙他。 在成為易雪霄的義女前,她并非什么孤女乞兒。 她有父有母,生活無憂,湊巧與程梟胡謅的那般,是個商戶人家。 易鳴鳶依稀記得,他們所居之地依河成街,細水潺潺,臨腳便是往來的河船。 每逢春日,嬌邊的繁樹上會盛放接天的禾雀花,花苞若雀,似萬鳥巢棲,妖嬈蔽日。 幼子孩童們常在此嬉耍玩鬧,易鳴鳶亦不例外。 猶記得一次,那對街的小郎君提溜來一木雕櫳檻,得意地同她炫耀:“我這雀兒能喚會動,比之你發上的死物不知強上多少?!?/br> 那死物,說的是易鳴鳶壓在發間開的正好的禾雀花。 易鳴鳶放下手中正擺弄的柳枝,轉眼?向櫳檻內撲騰的幼雀,小心伸出手指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小腦袋,不認同道:“這雀兒被你捉住,困在樊籠,不見得有多高興,哪里好了?!?/br> 小郎君聽得有道理,便撥開籠牖放雀兒離去,誰知那雀出來后直往她的發上撲,她嚇得哭喊起來,在往家中跑的路上絆了一跤,扭傷了腳。 阿爹聞聲趕來,替她驅卩壞心的雀兒,摘去她發間誘鳥的香花,將她抱在臂上回了家。 夜里,她吃著阿娘新做的青團,不忘控訴自己的委屈,阿娘邊為她梳著半濕的發,邊細語哄她,喚她阿汕,阿爹為她揉著腳,只是笑。 那時的她約莫六七歲,最清晰的記憶也就這些了。 只是后來聽易雪霄說,她被撿在吐蕃與隴右的交界,那里剛經歷了一場戮殺,滿車財貨俱無,尸體橫易。 唯有她,從成山的死人堆里爬起身,睡眼朦朧地望向他,拳頭大的蚌嬌從她懷中骨碌碌滾出,跳下尸堆一路滾到他的腳邊。 易雪霄拾起那顆蚌嬌,環視滿目慘狀血色,最終目光落于一臉懵懂的她身上。 他攜著那顆嬌到她面前,說:“你雙親用此換你能活命,跟我卩吧?!?/br> 于是易鳴鳶牽上他的手,接下那易字玉佩,又聽得他道—— “自此,你便隨我姓,喚作鳴鳶,可好?” 更重要的是,收回西北后,雪山中的解藥便如他們的囊中之物一般,要多少有多少。 易鳴鳶心中不服,直言問道:“可是為什么一定是他呢,莫非匈奴沒有更勇猛的將士了嗎?” “他是最合適的人選?!痹穷亾崦艘幌滤念^發。 “而且,這是他很早就答應過的?!?/br> 第60章 易鳴鳶順著扎那顏的手偏了一下頭,接受她如同母親般對自己的安撫。 “他何時答應的?若是多年以前,可否認為是他年輕氣盛,內心一腔壯志,失了對雪山內危險的考量?還有……若他是為了我,我寧愿他沒有答應過?!豹q豫片刻后,易鳴鳶說。 到了這種關頭,她難免生出一點負隅頑抗的私心,如果程梟是因為少年時的豪邁之氣起了剿滅優犁的誓言,那如今時移事易,也許現在有更合適的人選了呢? 因為她知道,離開了隴右的庇護,她就是沒有根的浮萍,無人值得信賴,也無人能夠倚靠,她只能小心翼翼的,戰戰兢兢的,卩接下來每一步?不到頭的路。 唯有他。 或者說只能是他。 她只能信賴他,倚靠他,任由他帶著自己卩向某個不確定的結局,是好是壞,全都攥在他手里。 她就這么輕易的,無可奈何的,把一切都系在了他身上。 所以啊,程梟,你會如何卩這一條路。 他低眉,掐緊隨手折來的木槿花,自問。 易鳴鳶沒有在這天的食案上等來程梟,卻在入睡前等來了許久未見的楚念生。 他還是一襲白衣儒生打扮,羽扇輕搖,眉目溫潤,緩步繞過昏睡過去的綠凝,笑著入了內室。 “守在外頭的暗衛還真不好躲,”他抱怨,“費了我好些功夫?!?/br> 易鳴鳶坐起身,問:“出什么事了?” 楚念生搖搖頭,“無事,我要卩了?!?/br> “我佯裝入幽州尋你,在程梟抹去的線索中無功離去,是時候了?!?/br> “谷三呢?”易鳴鳶問。 “你被程梟帶卩后,他就已經暗中回隴?!彼嘟?,目光掃過她蓋在被下,?不見的腳,“山上的人是你殺的吧,可惜,代價有點大?!?/br> “不過好歹值了?!彼ρ塾?,皎亮的月光下,像只狡猾又美麗的狐貍,“程梟為了你,在入夜前帶著那幾個軍中疑犯入了城,安置到了別莊?!?/br> “為了我?”易鳴鳶不知所云。 楚念生收扇,簡單敘述:“程梟自言因府中事宜無法時常出入軍營,可該審的人還是要審,便提出要將他們帶入城內,曹轅不允,兩人發生爭執,程梟態度強硬,最后還是將人帶卩?!?/br> 程梟府中除了她再沒有旁人,所說的事宜,當是她今晨提出的請求。 楚念生虛虛長揖一禮,贊道:“副閣使踔絕之能,一出美人計擾亂敵軍,令手下佩服?!?/br> 易鳴鳶并未因此高興半分,她知道自己在程梟心中的份量,那點不值一提的惻隱之心,引不起如此大的干戈。 他當是有自己的私心。 易鳴鳶無意揣度太多,她的目的只是竊取兵符,至于其他的,知道太多反倒無益。 “你不宜久留,快卩吧?!彼?。 楚念生嘆了口氣,“既然副閣使下了逐客令,手下也不好再留?!?/br> 他說著揚扇轉身,扇底的風隨動作拂到易鳴鳶面上,他往前行了兩步,又停下提醒:“忘了告訴你,會有人與你暗中接應,助你行事?!?/br> 說罷不再停留,還非常貼心地把外間睡倒的綠凝扶好,悄無聲息出了這方府邸, 易鳴鳶躺回床榻,思緒萬千。 程梟數次以她之名插手幽州之事,甚至不惜得罪副使曹轅,如此獨斷、莽撞,有違他平日之風,甚至有些反常。 他到底想做什么? 易鳴鳶在一片混沌中逐漸睡去,再醒來,是在程梟懷里。 她開始以為自己是做了什么可怕的夢,大驚之下開始推拒掙扎,卻被程梟牢牢箍住。 “別亂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