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年明月夜 第106節
崔珣瞥了眼蓮花燈,說道:“以前很厭惡蓮花郎這個稱呼,但如今,沒那么在乎了?!?/br> 他已經比李楹初見他時還要病弱清瘦了,整個人單薄的似乎隨時都會消失,李楹心中甚至在想,他是不是自覺命不久矣,所以以前在乎的,全部都不在乎了?她壓抑住心中酸楚,用火折子點燃蓮花燈上的蠟燭,走到曲江江畔。 江中已經放了很多河燈了,有動物形狀的 ,有花朵形狀的,最多的,還是蓮花形狀的,河燈在水面上緩緩漂流著,點點燭光搖曳其中,如同萬千星辰,將夜幕點亮,江畔的樹木在河面倒映出斑駁樹影,與河燈光影交錯,美不勝收,李楹看到腳下的幾盞河燈寫著心愿,有希望能和情郎白頭偕老的,有希望明年高中進士的,有希望子女安康順遂的,崔珣問她:“要在河燈上寫下心愿么?” 李楹搖頭:“不用了,我自己許就行了?!?/br> 她默默閉上眼睛,許下心愿,然后蹲下,將蓮花燈放在水面,看著燈隨水流慢慢往前飄去。 她站了起來,對崔珣道:“你知道我許下什么心愿么?” “嗯?” 李楹看著他,笑了笑:“我希望,你此番行軍,能一舉驅逐胡人,收復河山?!?/br> 崔珣完全愣住了,李楹故作輕松道:“你不是想和阿娘請纓,掛帥北征么?” 崔珣抿了抿唇,眼眶逐漸濕潤:“明月珠……” “我知道你放不下,你覺得六州是在天威軍手上丟的,所以,你一定要代表天威軍,將六州拿回來,你要重塑屬于天威軍的驕傲,更要重塑屬于你的驕傲,是不是?” 崔珣默然不語,半晌,才艱難開口道:“明月珠,對不住,我知道我很自私……” 還沒待他說完,李楹就打斷他的話:“你哪里自私了?你要去收復故土,要去解救六州百姓,要去替天威軍和你自己完成最后的救贖,這是多么好的事情,我高興都來不及呢,你怎么還要跟我道歉?” 她話是這樣說,但眼眸中卻閃滿淚光,崔珣要去打仗,而她如今都不能在白日行走,而且神魂虛弱,無法陪他出征,她只能在長安等他。 崔珣心中愈發歉疚,其實他和李楹都心知肚明,此次北征,是他的救贖之路,更是他的不歸之路,以他如今病體難支的狀況,他根本就不可能回來,李楹注定只能等一個等不到的人。 崔珣垂首,他喃喃道:“不,明月珠,我會盡最大努力,回來見你的?!?/br> 不管是多么苦的湯藥,他都會甘之如飴地飲下,他仍然希望能夠回來,和李楹長長久久。 李楹笑中帶淚,她撲到崔珣懷中,緊緊環著他的腰,淚水滴到他的玄黑鶴氅上,湮沒無痕,她哽咽道:“好,我等你回來?!?/br> 離開長安的那一日,崔珣什么都沒有帶,只帶走了裝著結發的荷囊。 離別之前,李楹為他裹了裹玄黑鶴氅,千言萬語,只化作一句:“路上小心?!?/br> 崔珣定定看著她,他低頭,去親她的額頭,然后,又親了親她的唇,他抬起眼眸,說道:“明月珠,今生能遇到你,我……無憾了?!?/br> 李楹仰著頭,含淚說道:“我能遇到你,我也無憾?!?/br> 他與她,何其有幸,一個能遇到救他于阿修羅道的女子,一個能遇到永遠不屈永遠堅韌的靈魂,崔珣忍著心中痛楚,低低說道:“明月珠,不要去送我,我怕你去了,我舍不得走了?!?/br> 李楹嘟囔:“你在哄我,我就算去了,你也不會舍不得走?!?/br> 因為在他的心目中,有些東西,遠比情愛更為重要。 而在她的心目中,也是如此。 就算是如何的肝腸寸斷,她都不會阻止他奔赴這一必死的戰場,因為她是大周的公主,而那個戰場上,還有數百萬的大周百姓,等著王師去拯救。 她道:“但是,我不去送你了,因為我怕去了,我會舍不得你走?!?/br> 崔珣看著她瑩潤如玉的面龐,心中一時之間如刀割般難過,他何嘗舍得與她分離,他又低頭,去親她的唇,他只能反復承諾著,以此來緩解她心中的苦痛:“明月珠,我會回來的?!?/br> 李楹眸中淚光點點:“這是你承諾的,你不能騙我,否則,我不會理你了?!?/br> 崔珣頷首,他終是咬了咬牙,一扭頭,狠心離了崔府。 不敢再回頭看一眼。 有人在肝腸寸斷,有人在歡呼雀躍,長安城的百姓都對此次北征懷抱極大的熱情,六年的屈辱,終于要在今日洗刷了,當身穿明光甲的將士騎著白馬,從大明宮出來后,百姓在官道兩側夾道歡呼,還有小娘子折下梅花,往氣宇軒昂的兒郎們身上羞澀扔去,所有人都在期盼這支隊伍能夠早日收復失地,當崔珣的馬車自將士們中間駛來時,有人敏銳地看到馬車后扛著的旗幟:“天……威?” 天威軍? 太后將這支精銳,定名為天威軍? 天威軍,要重建了? 眾人愕然,他們目送著重新組成的天威軍魚貫往城門方向而去,六年前,天威軍在落雁嶺全軍覆沒,慘烈殉國,以致關內道六州丟失,六年后,天威軍,要從突厥的手里,把六州給奪回來。 這是屬于崔珣的執拗,一切自天威軍始,也要自天威軍終。 隊伍行到通化門時,何十三等少年攔住了崔珣的車駕,崔珣挑開車帷,何十三昂首挺胸道:“我們也要加入天威軍?!?/br> 崔珣道:“打仗不是兒戲,你們兄長已經為國捐軀,家中大多只剩你們一子,還是回去吧?!?/br> “正是因為我們阿兄已經為國捐軀,所以我們更不要做膽小鬼?!焙问溃骸拔覀円ゴ蛲回?,為阿兄報仇!” 崔珣仍然搖首:“未滿十四者,不可從軍?!?/br> “我滿了,他也滿了?!焙问钢磉吷倌暌粋€個數過來:“他昨天剛滿,我們都滿十四了!” 他索性牽著馬車韁繩,帶著眾少年跪下懇求:“我們知道打仗不是兒戲,也知道這次去,很有可能會戰死沙場,但是我們不會怕,我們阿兄是好漢,我們也不是孬種!” 崔珣凝視著他們,他眼前又出現一個個年輕熱血的面容,他沉默片刻,終于緩緩點了點頭:“好,你們跟我走吧?!?/br> 眾少年大喜,于是跟在崔珣馬車后面,自此之后,他們便和阿兄一樣是天威軍的一員了。 晨光熹微,朝陽初出,馬車里的蓮花郎,帶著重新組建的天威軍將士,行過了盛云廷埋骨的通化門,往遙遠的陰山山脈而去。 太后調全國兵力,傾三十萬大軍,由崔珣統領,崔珣率大軍,自寧朔出發,一路北上。 十一月二十,收鹽州。 十二月初一,收宥州。 十二月十四,收勝州。 一月初二,收夏州。 一月二十六,收青州。 二月十三,收豐州。 大軍勢如破竹,自豐州進逼突厥王庭,大雪滿弓刀,單于夜遁逃。 經此一役,突厥被逐出陰山山脈,被迫后撤千里,突厥葉護對陣時被崔珣弓弩所殺,尸首被何十三等人馬踏成泥,辱人者,人必辱之。 突厥可汗蘇泰于后撤中被殺,突厥自此陷入內亂,再無力與大周為敵。 持續了將近四個月的北征,以大捷結束。 三月初一,崔珣率軍班師回朝。 三月初十,病逝于班師途中。 與此同時,長安城的崔府,送去了一個木箱,箱內,裝了一千只草螞蚱。 第159章 崔珣的尸骨, 按照他自己的意愿,葬于落雁嶺中。 他不是一個世俗意義上完美無瑕的好人,將來史書評價, 也會極具爭議,一方面, 是他驅逐突厥收復失地的不世之功, 是他踽踽獨行六年最終成功昭雪的錚錚風骨, 另一方面, 則是他曾為朝廷鷹犬的過往, 一切是非功過, 留待后人評說。 長安城的李楹,抱著膝蓋, 坐在崔珣的臥房,手中拿著他編的草螞蚱。 木箱中,有整整一千只草螞蚱。 曾經他說,若他惹她生氣了,編一千只草螞蚱的話,她就原諒他, 他是惹她生氣了,他明明答應她, 他會回來的, 可 是,他卻食了言, 這讓她如何不生氣? 她抱著膝蓋,默默流著淚:“我才不會原諒你……永遠都不會原諒你……” 她將手中的草螞蚱奮力扔到遠處, 但草螞蚱一落地,她又爬去撿起來, 小心地拂去上面的灰塵,崔珣手指受了傷,這一千只草螞蚱,編的遠遠沒有以前精美,反而可以說是粗糙,李楹都可以想象到,他是怎么在軍帳中,抽出僅有的閑暇功夫,用不再靈活的手指,折著草葉,笨拙編出一只只草螞蚱的。 她將碧綠色的草螞蚱捂到懷中,終于痛哭失聲。 崔珣的死訊傳到了魚扶危的耳中,他訝異萬分,然后便趕到崔府,陪伴李楹。 李楹一個人在臥房里難過,他就在外面坐著,李楹難過了三日,他就陪了三日,到第三日夜里的時候,雕花木門終于開了。 李楹眼睛紅腫,她換上了一身素白衣裳,看起來就如同為崔珣守孝一般,她沉默無語,坐到廊下,看著光禿禿的海棠樹,長安城昨夜剛下過一場雪,院落中一片瑩白,李楹恍惚著,想起去年春日的時候,海棠樹開滿了花,她和崔珣就是坐在這里,看著微風吹過,滿樹的粉白海棠花宛如雪花般紛紛揚揚而落,形成一幅絕美的海棠吹雪圖,那日,崔珣說,她是天上的明月,她問他:“那你是什么?” 他說,他是地上的污泥,她告訴他不是,她說,他是天上的望舒使。 可是,她的望舒使已經不見了,上窮碧落下黃泉,她再也找不到他了。 她坐在廊下,坐了很久,她與崔珣的過往一幕幕從她眼前浮現,那些記憶如此深刻,讓她根本無法忘懷。 良久,她才對身旁一直默默陪伴她的魚扶危說道:“魚扶危,我要走了?!?/br> “去……哪里?” “落雁嶺?!?/br> “去見崔珣嗎?” 李楹點了點頭。 魚扶危猶豫了:“其實,你未必要去落雁嶺,我在地府有很多朋友,我可以向他們打探崔珣的魂魄去了哪里?!?/br> 李楹搖頭:“他沒有魂魄了?!?/br> 魚扶危愕然。 李楹慢慢松開掌心,掌心佛頂舍利晶瑩剔透,圓潤如珠,李楹道:“這佛頂舍利,是他用自己魂飛魄散的代價換來的?!?/br> 魚扶危更是瞠目結舌,他還記得那日崔珣從法門寺強奪佛頂舍利后的慘狀,渾身上下鮮血淋漓的,頭上是碗大的傷疤,李楹道:“他跪遍兩百零一級石階,叩滿兩百零一次首,才能上了佛塔,上了佛塔后,他碰不得佛頂舍利,于是他又許諾死后魂飛魄散,灰飛煙滅,以此償還一身罪業,這才求到了這顆舍利?!?/br> 原來佛頂舍利,是這般來的。 魚扶危一瞬間,心中簡直五味雜陳。 他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前世的鄭筠,兩相對比,他默了半晌,苦澀說道:“崔珣他,的確值得公主的深愛?!?/br> 李楹將佛頂舍利遞給魚扶危:“他這輩子欠下的罪業,他自己還清了,唯獨強奪佛頂舍利、鞭傷法門寺住持這一條,他沒還清,我不想他死后還被法門寺記恨,這佛頂舍利,煩請魚先生幫我還給法門寺,還有,我想以崔珣的名義,向法門寺捐獻一萬金,用以重塑佛祖金身,以此求得法門寺的原諒,這件事,也勞煩魚先生了?!?/br> 魚扶危握著佛頂,都怔住了:“可是,你把佛頂舍利還給法門寺,你怎么辦?你如今離不開舍利的?!?/br> 她魂魄被反噬兩次,假如沒有佛頂舍利維持住她一絲神魂,她早就魂飛魄散了。 李楹搖了搖頭:“我以后,就不需要佛頂舍利了?!?/br> 魚扶危終于明白她是何打算,他眼眶一紅,扭過頭。 俗話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魚扶危這才知曉,之所以不輕彈,那是未到傷心處。